赵德昌被凌迟处决的告示,墨迹淋漓地张贴在南京城各处醒目的榜文栏上。
昔日威严的兵部郎中,如今成了万人唾弃的通倭国贼、杀人凶犯。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金陵的大街小巷,引发了远比柳依依浮尸案更为剧烈的震动。
茶楼酒肆,坊间巷议,无人不在谈论这桩惊天大案。
“真没想到啊,赵德昌平日里看着那么正经一个人,背地里竟干这等勾当!”
“通倭!泄露军机!这可是要断送我大明海防的根基啊!该杀!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听说那柳大家,就是发现了他的秘密才被灭口的,真是红颜薄命……”
“多亏了大理寺的张青天!明察秋毫,连这等隐藏极深的老狐狸都能揪出来!”
“是啊,张寺副这回又立下大功了!真是我南京城的福星!”
舆论几乎一边倒地赞扬张子麟,其“神算断案”、“张青天”的名声愈发响亮,在民间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就连之前因他追查郡王而颇有微词的某些官员,此刻也转变了口风,或真心或假意地前来道贺。
朝廷的嘉奖。
也如期而至。
因破获此等涉及国家安全、诛除内奸的要案,张子麟再次得到吏部优等考评,赏赐金银帛缎若干,虽官职未立刻擢升,但其在南京司法体系内的地位与声望,已隐然超越了寻常寺副,便是陈寺丞乃至寺卿,在某些事务上,也开始更多地听取他的意见。
这一日,大理寺内甚至还举行了一场小型的庆功宴。
同僚们纷纷向张子麟敬酒,言辞恳切,赞誉有加。
陈寺丞更是满面红光,拍着张子麟的肩膀,连声道:“子麟啊,此番你又为我大理寺立下奇功!揪出此等国之蠹虫,实乃社稷之幸!老夫脸上亦有光啊!”
张子麟端着酒杯,面上带着得体的微笑,一一回敬,应对从容。然而,唯有坐在他身侧、对他极为了解的李清时,才能看出他那笑意并未深入眼底,那清亮的目光深处,沉淀着一丝难以化开的沉重与疲惫。
宴席散后,众人各自离去。
张子麟推却了同僚再去喝茶听曲的邀请,独自一人回到了自己的值房。
他没有点灯,任由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值房内还残留着一丝酒气,与窗外传来的隐约更鼓声交织在一起,更显得室内寂静异常。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带着秦淮河方向传来的、已然恢复几分的缥缈乐声涌入,吹动了他额前的几缕发丝。他望着远处那片依旧灯火辉煌、似乎从未被任何阴霾所笼罩的繁华之地,心中却没有半分破获大案、加官进爵的喜悦。
赵德昌伏法,柳依依沉冤得雪,朱佑椋摆脱嫌疑……表面上看,案件圆满,正义得以伸张。但他知道,这所谓的“圆满”,是多么的脆弱和表象。
他除掉的,只是一个被推到前台的执行者,一个在关键时刻被果断抛弃的棋子,早已放弃的卒子。
那本被涂改的暗账,赵德昌至死不肯吐露的“北边贵人”,那依旧逍遥法外的通倭首领“陈东”,以及那张可能依旧在运作的资金网络……这些都如同隐藏在黑暗中的幽灵,并未因赵德昌的死而消散,反而因为他的沉默,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更加危险。
“怎么?咱们的张青天,破了这么大案子,不但不高兴,反倒在这儿对月伤怀?”一个带着戏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李清时倚在门框上,手里还拎着个小酒壶。
张子麟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窗外,轻声道:“清时,你来了。”
李清时走进来,将酒壶放在桌上,走到张子麟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是金陵城永不熄灭的万家灯火。
“外面可都在传颂你的功绩呢?说你慧眼如炬,为国除奸。怎么?觉得这功劳来得太容易了?”
张子麟缓缓摇头,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带着深深倦意和清醒的声音说道:“清时,你看这金陵城,秦淮风月,歌舞升平,何等繁华,何等热闹。”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低沉:“可就在这繁华之下,我们揪出了一个赵德昌,看似水落石出,冤屈得雪。但你我心知肚明,这不过是搅动了更深沉、更黏稠的淤泥,泛起了几串污浊的气泡而已。”
他转过身,看向李清时,月光照在他清俊而略显疲惫的脸上,眼神锐利而清醒:“赵德昌背后是谁?那龙涎香真正的主人是谁?‘陈东’的通倭网络是否还在运转?那些巨额赃款流向了何方?我们……一无所知。甚至,我们连赵德昌为何至死都要守住这些秘密,他究竟在害怕什么?或者说,在保护什么?都未能完全弄清。”
李清时脸上的戏谑之色渐渐收敛,他叹了口气,拍了拍张子麟的肩膀:“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案子,咱们赢是赢了,但赢得不痛快,像是隔靴搔痒,没抓到真正的痛处。”
“是啊,”张子麟喟然长叹,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无边的夜色,“这金陵城的繁华,不知掩盖了多少这样的暗流。它们相互勾结,盘根错节,拥有着我们难以想象的能量和规则。司法之剑,或许能斩断暴露在阳光下的罪恶,但对于那些深藏在权力阴影之中、被重重规则和潜规则保护的黑暗,有时……竟显得如此无力。”
他回想起赵德昌在刑房最后那绝望而认命的眼神,那并非对死亡的恐惧,而是一种深知游戏规则、愿赌服输的沉寂。在那个规则里,他赵德昌的命,乃至他家族的命运,都只是可以交易的筹码。
“法槌落下,案卷归档,对于朝廷,对于百姓,或许便是一个了结。”张子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重量,“但对我们而言,真正的较量,或许在法槌落下之后,才真正开始。那是一场没有硝烟、没有明确敌人、甚至没有清晰规则的,更为漫长也更为凶险的较量。”
李清时沉默了片刻,拧开酒壶塞子,仰头灌了一口,哈出一口酒气,眼神却变得认真起来:“管他什么暗流不明流!既然让咱们碰上了,就没有退缩的道理!你张子麟要查,我李清时就陪你查到底!这金陵城的水再深,还能淹死咱们不成?”
张子麟看着好友,那潇洒不拘,混脱不吝却又无比坚定的眼神,心中微微一暖,那股沉重的压抑感似乎被驱散了些许。他接过李清时递来的酒壶,也仰头喝了一口,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热的力量。
“是啊!既然身在局中,便唯有前行。”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空,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起来,“只是,往后的路,需得更谨慎,也更需……耐心。”
余波未平,暗流仍在涌动。而这《秦淮浮尸》案的终结,对于张子麟而言,并非一个句点,而是一个通往更深处迷雾的冒号。
他深知,自己在这座承载着太多秘密的留都金陵,还将面对更多、也更严峻的挑战。
真正的风浪,或许才刚刚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