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京师，空气中浮动着杨花与暖风，连带着皇城根儿下的尘土都似乎带上了三分贵气。
对于新科进士们而言，这更是一个连呼吸，都透着酣畅甜美的季节。十年，乃至数十年寒窗的艰辛，都在金榜题名的那一刻，化作了眼前，这触手可及的荣耀与似锦前程。
琼林宴，便是这荣耀之巅，最为璀璨的一道华光。
宴会设在西苑琼华岛畔，依山傍水，林木葱郁。
这一日，禁军肃立，仪仗煊赫，宫人们捧着金盘玉壶，穿梭如织。新科进士们皆赐穿进士冠服，青罗袍，蓝边青缘，方巾垂带，虽不及蟒袍玉带的贵气，却自有一股书生意气、天子门生的清贵与昂扬。
张子麟与周文斌、李清时三人并肩行来。
周文斌满面红光，东张西望，看那宫阙巍峨，碧波荡漾，激动得不住搓手：“乖乖，这便是我等鲤鱼跃龙门之地了！往日只在书中读过，今日身临其境，方知何为天家气象！”
李清时虽已落第，但凭着家世与交际，亦得以宾客身份与会。他今日穿着一身宝蓝色暗纹直缀，更显俊朗洒脱，闻言笑道：“文斌兄，今日之后，你便是官身了，可得稳重些。”
张子麟则安静许多。他身着同样的进士服，却似乎并未被这满眼的繁华与喧嚣完全浸染。目光沉静地掠过那些或激动、或矜持、或努力维持镇定的同科们，掠过那些高谈阔论、已然开始经营人脉的身影，最后落在远处烟波浩渺的太液池上，心中所思，竟有些飘远。他想起了村塾的朗朗书声，想起了贡院号舍的彻夜灯火，也想起了恩师王清那“仁心为本”的谆谆告诫。
这琼林玉宴，是终点，更是起点。
“子麟，你看那边。”李清时忽然用折扇轻轻碰了他一下，低声示意。
张子麟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群官员勋贵簇拥着一人，正谈笑风生地走向预设的主宾席位。
被簇拥在中间的那人，约莫五十上下年纪，身材微胖，面皮白净，一双眼睛不大，却精光四射，顾盼间自带一股久居人上的倨傲。他身着绯色麒麟补子公服，身份显然极为尊贵。
“那是永嘉伯李崇。”李清时低声介绍，他曾久在京城，对勋贵圈子颇为熟稔，“世袭的伯爷，在五军都督府挂着虚职，圣眷颇隆。其人……最好颜面，惯会结交，尤爱延揽新科才俊，以壮门庭。”他话语含蓄，但意思已然明了。
张子麟微微颔首，记下了此人。他本能地觉得，这位永嘉伯那看似随意的目光，在扫过他们这群新科进士时，带着一种审视与估量的意味，如同在集市上挑选良驹。
宴会开始，钟鼓齐鸣，丝竹悦耳。御赐的“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御酒甘醇，入口绵长。按照礼仪，众进士先向北面皇宫方向叩谢皇恩，再由主礼官员带领，吟诗作赋，酬唱应答。一时间，琼华岛畔。文采风流，觥筹交错，气氛热烈非常。
周文斌很快便与邻座的几位进士打得火热，高声谈笑，酒到杯干。李清时则周旋于几个相熟的勋贵子弟与官员之间，言谈自如。张子麟虽也与人应酬，举止得体，但大多时候仍是安静品酒，偶尔与身旁同年交流几句，目光却不自觉地，数次与那位永嘉伯李崇对上。
李崇似乎对他也格外留意了几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愈加热络。永嘉伯端着酒杯，在一众勋贵的簇拥下，开始在进士席间走动，美其名曰“识拔英才”。
他行至张子麟这一席附近时候，立刻有知情识趣的官员，高声介绍诸位进士的姓名籍贯、科考名次。当介绍到张子麟，提及他乃二甲第十一名，且在前番贡院风波中“颇有静气，安定人心”时，永嘉伯李崇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
他停下脚步，目光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着张子麟，脸上堆起看似和煦的笑容：“哦？原来这位便是张子麟，张进士？果然是少年英气，一表人才！贡院之事，本爵亦有耳闻，临危不乱，慧眼如炬，难得，实在难得！”他声音洪亮，带着勋贵特有的那种不容置疑的赞许。
“伯爷谬赞，学生愧不敢当。”张子麟起身，执礼甚恭，态度却不卑不亢。
李崇哈哈一笑，举起酒杯：“来，张进士，本爵敬你一杯！望你日后前程万里，为国栋梁！”说罢，自己先干为敬。
此举引得周围众人纷纷侧目，投向张子麟的目光中，顿时多了许多羡慕、探究，乃至一丝嫉妒。能得到一位圣眷正隆的伯爷，当众单独敬酒，这可是莫大的脸面。
张子麟心中，却无多少欣喜，反而升起一丝莫名的警惕。他依礼饮尽杯中酒，再次道谢。
李崇看着他饮下酒，满意地点点头，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张进士年轻有为，只是初入仕途，京城居，大不易。若遇难处，或可来永嘉伯府，寻本爵说道说道。”说完，也不等张子麟回应，便笑着转向其他进士，继续他的“识拔英才”去了。
然而，他最后那几句话，以及那过分热络的态度，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张子麟心中漾开了涟漪。
他隐约感觉到，这位永嘉伯的“青睐”，恐怕并非仅仅是出于对人才的欣赏那么简单。
周文斌凑过来，低声道：“子麟，了不得啊！永嘉伯这可是青眼有加！”
李清时也踱步过来，眉头微蹙，声音压得极低：“子麟，这位伯爷……其府上有一位待字闺中的千金，性情……颇为骄纵。他近年来，尤好招揽新科进士为婿，以图……你且留神。”
张子麟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紧，心中那丝警惕瞬间，化为了清晰的预感和沉重的压力。他抬眼望去，只见永嘉伯李崇那微胖的身影，在人群中，谈笑风生，目光却似乎不经意地，再次扫过自己所在的方向。
琼林盛宴，玉液琼浆，此刻入口，竟隐隐泛起了一丝苦涩。这荣耀的巅峰，似乎也是风波将起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