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的衙役将胡家宅子把守起来,仵作初步验尸,确认胡掌柜系被那柄裁纸刀刺中心脉,当场毙命,死亡时间约在子时前后。仆役们被逐一隔离询问,孙掌柜也被带回府衙详细盘查。
马通判忙碌了大半夜,直至天光微熹,才带着初步卷宗和一干人证物证,暂时撤离了现场。
巷弄里看热闹的邻里也被驱散,只余下胡家宅院内隐约传来的哭泣声,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若有若无的血腥与恐慌气息。
张子麟回到自家小院时,东方已露出鱼肚白。
谷云裳并未安睡,一直在厅中等候,见他归来,立刻迎上前,眼中满是关切与询问。
“夫君,情况如何?”
张子麟面色沉凝,接过她递上的热茶,在椅中坐下,将夜间所见所闻详细说了一遍。从紧闭的门窗,到胡掌柜的死状,再到那研好未用的墨与干净悬挂的笔,以及马通判初步的推断。
“密室杀人,熟人所为,伪造现场……”谷云裳喃喃重复,秀眉微蹙,“马大人的推断,听来似乎合情合理。”
“表面看来确是如此。”张子麟放下茶盏,目光锐利,“然则,其中颇有几处蹊跷。其一,便是那研墨未用。胡掌柜深夜在书房,研好墨却不写字,所为何事?若说是准备与人签署文书,或记录要事,那与他争执乃至动手之人,必是与此事相关者。可现场除了搏斗痕迹,并未见有任何文书散落,或被取走的迹象。”
他顿了顿,继续道:“其二,马通判推断是熟人,因财或怨激怒杀人。但若真是临时起意,凶手杀人后,首要之事应是逃离,为何要多此一举,费力制造一个密室?此举除了拖延发现时间,更主要的是想将调查引向‘外人无法进入’的歧路,这需要相当的冷静和预谋,与‘激怒’二字,颇有矛盾。”
谷云裳听得专注,轻轻点头:“夫君所言有理。那密室手法,若非熟知胡家环境与习惯的内部之人,恐怕也难以完成。”
“还有……”张子麟沉吟片刻,道,“我观那胡掌柜,虽是小本经营的商人,书房陈设却颇为质朴,所用之物多是实用之器。唯独那柄致他于死地的裁纸刀,乃是犀角所制,柄部似乎还镶嵌了饰物,虽沾了血污,仍可见其精致贵重,与周遭环境相比,显得……有些突兀。”
他没有将话说满,但这“突兀”之感,已在他心中,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天色大亮,张子麟依旧往大理寺点卯。
只是今日,他心思难以全然专注于案牍之上。胡掌柜暴毙邻舍,案件由应天府审理,他本可置身事外。然而,那股源于本性、追求真相的执拗,以及身为官员、眼见疑案而难以坐视的责任感,在他胸中交织涌动。
更重要的是,此案发生在他的邻舍,几乎可说是发生在他的家门之外。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那胡掌柜死不瞑目的双眼,不断在他脑海中浮现。他首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罪恶与死亡,原来离自己这刚刚筑起的安稳小家,如此之近。
一种“守护家园”的切身之感,如同炽热的岩浆,在他平静的外表下奔流,驱使他必须做些什么。
午后,他寻了个由头,提前离开大理寺,径直前往应天府衙,求见马通判。
马通判正在二堂审阅胡掌柜一案的初步供词,见张子麟来访,知其来意,客套几句后,便将他请入签押房。
“张大人是为邻舍命案而来?”马通判命人看茶,开门见山。
“正是。”张子麟也不绕弯子,“马大人,昨日现场,下官亦在。有些细微之处,心中存疑,不敢隐瞒,特来向大人禀报,或可供大人参详。”
“哦?张大人请讲。”马通判放下茶盏,做出倾听状。他对这位年轻的大理寺评事,倒也存着几分看重,知其非是寻常庸碌之辈。
张子麟便将昨夜所思,关于“研墨未用”的矛盾、“激怒杀人”与“制造密室”的逻辑冲突,以及那柄裁纸刀可能存在的“突兀”之感,条理清晰地向马通判陈述了一遍。
马通判听罢,捻须沉吟片刻,道:“张大人所虑,不无道理。尤其是那研墨未用之节,本官亦觉蹊跷,已命人重点排查胡掌柜近日生意往来,尤其是与那孙掌柜之间的账目文书。至于密室……”他微微摇头,“或许是凶手故布疑阵,扰乱视听,此类伎俩,以往案例中亦不鲜见。至于凶器是否突兀,尚需查证其来源,是胡家自有,还是凶手带入。”
他顿了顿,看向张子麟,语气带着几分官场的圆融与试探:“不过,此案既由应天府接手,张大人身为大理寺官员,又是邻舍,若过于深入参与,恐惹物议,亦不合体制。不若由本官循例查办,若有疑难之处,再向张大人请教,如何?”
这话说得客气,实则是在婉拒张子麟的主动介入。张子麟岂能听不明白?他心中那股“书生之怒”更甚,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平静道:“马大人所言极是,是下官僭越了。下官只是觉得,此案发生在眼皮底下,若能尽速查明真相,不仅可告慰亡者,亦可安定邻里人心。既然大人已有成算,下官便不多扰了。只是,若大人后续查案,需向邻舍了解情况,下官与内子,定当知无不言。”
他起身拱手告辞,态度依旧恭谨,但转身离去时,那挺直的脊梁与沉稳的步伐,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马通判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自语道:“年轻人,锐气是足了点,却也真是……爱管闲事。”他并未将张子麟的疑虑太过放在心上,只吩咐手下加快对孙掌柜,及其余仆役的审讯,以及对那柄裁纸刀来源的追查。
张子麟走出府衙,春日暖阳照在身上,他却感觉心头,压着一块石头。马通判的态度,在他意料之中。官场自有官场的规矩与壁垒。但他张子麟,字符瑞,从来就不是一个只会循规蹈矩的人。既然明面上的参与受阻,那便从暗处着手。
此案,他管定了!
这不仅是为了邻舍的安宁,为了那枉死的胡掌柜,更是为了印证他心中,所秉持的“客观真相”,为了履行他作为一方官员、守护一方平安的责任。这责任,因这近在咫尺的血案,而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与沉重。
他抬头望了望湛蓝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举步向家的方向走去。他需要将今日与马通判的交谈告知云裳,也需要借助她那双善于发现细节的慧眼,重新梳理这案中的谜团。
书生之怒,并非匹夫之勇,而是源于对公理与真相的执着扞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