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手里那双银筷,只在那碗燕窝粥里漫无目的地戳来戳去。
听见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迎上去。
撞上了稚鱼的脸。
尤其是她脖颈间那件新换的高领衣裳,靛蓝色织锦裁成,领口密密实实地扣到喉结下方,一丝肌肤也不露。
偏偏那种严丝合缝的遮掩,反倒更撩拨人心。
行礼时,稚鱼俯身低首,肩线微倾。
可就在那一瞬间,领子随着姿势微微歪斜,一道鲜红的印子猝然露出。
像是咬痕,又像是烫伤。
稚鱼立刻察觉,不动声色地抬手一拉,将衣领拽得更紧。
姜露兰的筷子捏得咯咯响。
“你倒挺勤快。”
“伺候夫人,本是奴婢该做的。”
稚鱼垂眸答道,语气平稳恭敬。
“行了,起来吧。”
姜露兰深吸一口气,胸口起伏了一下。
她指尖轻轻拂过桌面,唇角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谁也看不出那底下藏着多少不甘与忌恨。
“你这么有心,我不给你点活儿干,倒像我容不下人了。”
她修长的手指忽地一抬,指向桌上那摞厚厚账册。
那是由粗麻绳捆扎的几本蓝皮册子,封面上用朱砂写着长公子院月支细。
最上面一本甚至裂了口,露出内页零星的墨字。
“我身子缓过来了,府里规矩还不熟,王妃体谅,让我先从长公子院的杂账入手。”
姜露兰一字一句地说着。
“你站旁边,帮我磨墨。我眼睛不行,落了字会漏看,你得盯紧些。若出了差错,回头追究起来,谁都担待不起。”
让一个通房丫鬟查账?
说出去都要惹得满府哄笑。
通房丫鬟是什么身份?
不过是夜里侍寝、白日捧茶的下等婢女。
连正经管事嬷嬷都未必懂这些琐碎账目,更何况是个靠枕席上位的女人?
可姜露兰要的,就是这个。
就是要稚鱼一整天杵在她身边,低头磨墨,弯腰伺候。
要看她跪坐在案前,双手不得空闲。
要看她眉眼低垂,不敢直视自己一眼。
“是。”
稚鱼低头应了,袖口微动。
姜露兰上辈子连账本翻三页都能打瞌睡,眼皮打架,哈欠连连,最后还得靠她代笔誊抄。
这一世又能强到哪儿去?
不过是仗着主母身份装模作样罢了。
她走到案前,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响,伸手抄起那块乌黑发亮的墨锭。
墨锭是上好的松烟墨,质地细腻,顶端雕着祥云纹路。
她将墨底轻沾砚池里的清水,在端砚中缓缓打圈。
一圈,又一圈。
墨香随之徐徐弥漫开来。
姜露兰翻开账本,纸页发出沙沙的轻响。
一行行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
柴米油盐、炭火蜡烛、笔墨纸砚、仆役工钱……
每一条都列得详尽无比。
白荷在旁帮着轻声念诵。
“本月笔墨支出一百两七钱三分……脂批笺纸三十刀,朱砂颜料六匣……”
稚鱼身子单薄,肩胛骨凸出,背影瘦削。
她始终低着头,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盖住了所有表情。
那只没伤的手稳稳地捏着墨块。
不是粗使丫鬟那种急躁应付的碾磨,而是真正懂得研墨之趣的模样,手腕起落间有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
这模样,反而更让姜露兰心头火起。
凭什么她可以如此从容?
明明只是个靠着身体爬上高位的贱婢,却偏偏做出一副清冷自持的姿态!
她啪地一声合上账本。
“这都记的什么鬼东西!”
茶水泼洒在账册封面上,洇开一片深色水渍。
“白荷!去把祝嬷嬷叫来!长公子院一个月光是笔墨就花一百两?他是要写满整个府邸的字吗?”
白荷吓了一跳,心猛然一缩。
她来不及多想,连忙转身往外跑去。
没过多久,祝嬷嬷就进了屋。
她穿着一件灰蓝色的素布裙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中提着一个小小的藤编盒子。
她一进门,脚步稳健,目光却先不动声色地朝旁边正低头磨墨的稚鱼瞥了一眼。
随即才转向姜露兰,缓缓屈膝行礼。
“夫人叫奴婢来,可是有事要吩咐?”
“你来看看这账本。”
姜露兰语气略显迟疑,却又带着几分刻意的坚定。
她伸手将面前那本厚厚的册子往桌前一推。
“不是我不信你……只是这花销……实在离了谱,连我这个当家主母都快撑不住了。”
祝嬷嬷接过账本,随手一翻。
她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语气也依旧平平淡淡。
“夫人,长公子平日就爱些文房雅物。写字用的纸,是澄心堂特制的宣纸,一叠就得十几两银子;磨的墨,是李廷珪祖传秘法制的松烟墨,市面上早已断货,还得托人从姜南重金购来;至于砚台,那更是讲究。挑的可是端州老坑的石头,一块就得百两起步。”
“这些东西,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多少。每月这点开销,真不算多。”
姜露兰听得脸颊一热,耳根子都红了。
她原本还想据理力争,却被这一连串名贵之物砸得哑口无言,差点当场挂不住脸。
这番话,稚鱼上辈子也听过。
那时她还是个懵懂的小丫鬟,在厨房端着一碗热汤路过前厅。
恰好听见祝嬷嬷用同样的语气向姜露兰解释账目。
后来不知怎么传了出去,成了府里暗地里的笑柄。
她强撑着没发作,指尖微微发颤,又翻了两页账本,目光死死盯住其中一行小字,终于找到突破口。
“那这个呢?东篱采菊费,整整五十两?采个菊花要这么多钱?夫人府里一年的菊花都不值这个价!”
话音刚落,屋里骤然一静。
祝嬷嬷的表情瞬间僵住。
原本镇定自若的神色裂开一丝缝隙,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而一直低着头的稚鱼,听见这句话后,垂下的眼睫轻轻一颤,嘴角也悄悄翘了翘。
祝嬷嬷清了清嗓子,喉咙动了动。
“夫人……‘东篱’不是什么花圃园子,而是京城最有名的风月馆,专接待达官贵人,门槛极高,至于‘采菊’……是那儿的头牌倌人,姓柳,姿容出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一晚上的酬金就得十两银子起。长公子常去,这五十两……还算是节制的了。”
姜露兰整个人像被一道惊雷劈中。
她睁大眼睛,嘴唇微微颤抖,脸唰地红透,血气直往上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