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疼”轻得像羽毛落地,却砸得萧凛心口一抽。他手里的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自己也单膝跪了下去,不是行礼,是腿软。他伸出手,想碰碰林昭的脸,指尖悬在她皮肤上方一寸的地方,抖得厉害,愣是没敢落下去。
她脸上那些暗金色的血迹已经半干,皮肤底下透出来的星光纹路像是活物,随着她微弱的呼吸明明灭灭。眼睛还睁着,瞳孔里倒映着观星台穹顶流转的星图,深得看不见底。
苏晚晴手忙脚乱地给她擦血,喂药,银针扎了几个穴位,林昭没什么反应,只有睫毛极其轻微地颤了一下。
“她……”萧凛喉咙发紧,声音哑得不成调,“她怎么样?”
“脉象……很奇怪。”苏晚晴手指搭在林昭腕上,眉头拧成了疙瘩,“虚弱到极点,像……像一盏油尽灯枯的油灯,可灯芯上那点火,偏偏又顽强得很,风吹不灭似的。还有这……”她指了指林昭皮肤下的星光纹路,“这不是外伤,是星源之力在她体内留下的‘痕’。我不知道这算好算坏,但肯定……不是凡人该有的样子。”
萧凛的目光死死锁在林昭脸上。他想起她启动“星陨”前说的那些话,想起她眼中那片越来越寂静的“海”。现在,她是不是快要彻底沉进那片海里,再也浮不上来了?
“嘿,皇帝小子。”老鬼蹲在旁边,用那柄抢来的刀无聊地戳着地面,划拉着不知道哪个倒霉蛋留下的血迹,“别跟死了媳妇儿似的。这丫头命硬着呢,你瞧,还知道喊疼,就说明魂儿还没散。”
萧凛猛地转头看他。
老鬼咧嘴,黄牙在幽蓝星光下显得有些瘆人:“老夫走南闯北,稀奇古怪的伤见得多了。她这模样,是身子和魂儿都被那股子‘天火’狠狠烧过一遍,烧得差点形神俱灭。可偏偏没灭干净,还留了点渣滓。这渣滓里头,说不定就混着点‘天火’的本事。福祸难料啊。”
福祸难料。萧凛咀嚼着这四个字,心头一片冰凉。
就在这时,地上一直沉默得像个精致瓷偶的林昭,嘴唇又动了动。
这次不是喊疼。
声音更轻,更飘渺,像梦呓:
“……海。”
萧凛和苏晚晴都愣了一下。
老鬼耳朵尖,挑了挑眉:“海?啥海?东海?”
林昭没再出声。她闭了下眼睛,又缓缓睁开。眼神依旧空洞,却似乎微微偏转了一点,望向了……东方。
观星台内一片死寂,只有阁主微弱的呼吸声,和门外叛军隐约传来的、被“星陨”净化之光震慑后不敢再猛攻、却依旧不甘心的窸窣动静。
突然,一直守着地脉模型的明尘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地脉波动!东海方向……在急剧变化!”
萧凛猛地站起,几步跨到模型边。
只见那个代表东海的沙盘区域,原本只是微微泛红、显示能量紊乱,此刻却像烧开的滚水一样剧烈翻腾起来!象征地脉的银色光流疯狂扭曲、冲撞,而代表“夔牛”的巨大幽蓝光斑,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着象征海岸线的位置移动!
“它……它要彻底登陆了?!”明尘的声音带着绝望,“‘锁夔大阵’还没完成,裴将军那边……”
萧凛盯着那疯狂闪烁的沙盘,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能想象此刻东海前线是怎样的景象。裴照带着那些用命去填阵基的士兵,面对彻底狂暴的巨兽……
“星陨启动后,天机阁对东海阵法的远程辅助……是不是中断了?”萧凛问,声音冷得像冰。
明尘脸色惨白地点头:“是……维持‘星陨’和稳定阁主伤势,已经耗尽了观星台所有的星源储备和我们的心力,远程辅助……半个时辰前就彻底断了。”
也就是说,裴照现在是在完全失去天机阁指引、失去“万民钱”可能带来的最后一点加成的情况下,独自面对那头被彻底激怒的洪荒巨兽。
胜算……还有几成?
萧凛闭上眼。脑子里闪过的,是林昭那句“一起走”,是裴照沉默坚毅的脸,是东海滩头那些或许连名字都没留下的士兵。
然后他睁开眼,看向地上依旧睁着眼、望着东方、仿佛在与那片遥远的海共享某种痛苦的林昭。
他走回她身边,缓缓蹲下,这一次,手指终于落在了她冰冷的脸颊上。触感很怪,皮肤冰凉,底下却有细微的、仿佛星辰运转般的能量在缓慢流淌。
“阿昭,”他看着她空茫的眼睛,声音很低,却字字清晰,“你能感觉到那边,对不对?”
林昭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对上了他的视线。没有回应,但也没有移开。
“我知道你能。”萧凛的手指很轻地抚过她皮肤下那道最明显的星光纹路,像是在抚摸一道伤痕,“我不知道你现在还能不能听懂,也不知道这对你意味着什么。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喉结滚动,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后面的话:
“裴照,还有东海沿岸几十万百姓,可能撑不过今天了。我们在这里,暂时安全了,可他们……没有时间了。”
他把额头轻轻抵在她的额头上,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颤抖:
“帮我。再帮我一次。告诉我,怎么才能……把那畜生,按死在海里?”
观星台里安静得可怕。
明尘和苏晚晴都屏住了呼吸。老鬼也不再划拉地面,眯着眼看着这边。
林昭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皮肤下的星光纹路,仿佛随着她体内某种极其微弱的共鸣,流转的速度加快了一丝。
很久,久到萧凛几乎要放弃的时候。
林昭那只搁在身侧、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极其缓慢地,动了动食指。
指尖沾着一点尚未完全干涸的、暗金色的血。
然后,她用那染血的指尖,在冰冷光滑的白玉地面上,极其艰难地,划了一下。
不是字。
是一个极其简单、甚至有些歪扭的符号。
像一个被拉长、扭曲的……水滴。
或者说,一滴血。
萧凛死死盯着那个符号,脑子飞速转动。血?她的血?什么意思?用她的血能对付夔牛?这太荒谬……
“血契!”旁边的明尘却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失声叫道,“古巫术中记载,以承载特殊力量或命运者的精血为引,可短暂强化、甚至引爆特定阵法或契约的力量!林夫人她……她的血里现在混杂了最纯净的星源之力,还有她自身引导万民愿力留下的‘安定’印记!如果用她的血作为‘锁夔大阵’最后的激发媒介,或许……或许真的能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甚至可能……暂时压制甚至重创夔牛!”
他说完,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看向林昭的眼神充满了震撼。这到底是她残存意识的本能指引,还是她那正在异变的“灵识”计算出的最优解?
萧凛看着地上那滴血的符号,又看看林昭那双倒映着星海、却空洞得让人心慌的眼睛。
用她的血。
她已经这个样子了。
“陛下!没时间犹豫了!”明尘急道,指向地脉模型,东海的区域已经红得发黑,幽蓝光斑几乎触岸!“取血不需多,三五滴心头精血即可!快!”
苏晚晴脸色煞白,想说什么,看了看林昭的样子,又看了看萧凛铁青的脸,最终只是死死咬住了嘴唇。
萧凛缓缓抬起手,拔出了腰间一把贴身的小匕首。匕首很锋利,寒光凛冽。
他握住林昭冰冷的手腕,将她的手掌摊开。掌心向上,掌纹很淡,皮肤薄得几乎能看见底下青色的血管。
匕首尖悬在她苍白的手腕上方。
他的手稳得可怕,眼神却像是要裂开。
林昭静静地躺着,任由他动作,眼神依旧空茫地望着穹顶,仿佛即将被放血的不是自己。
就在刀尖即将刺破皮肤的刹那——
她忽然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手指。
指尖,恰好勾住了萧凛握刀那只手的小指。
力道很轻,轻得几乎感觉不到。
却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了萧凛。
他动作僵住,低头看她。
林昭依旧没有看他,只是望着穹顶的星空,嘴唇无声地动了动,看口型,还是那个字:
“……疼。”
这一次,萧凛清晰地从她那双空洞的眼睛深处,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属于“林昭”的、近乎本能的恐惧和瑟缩。
像一只被逼到绝境、明知逃不掉、却还是会下意识缩起爪子的幼兽。
就这一丝微弱的人性残留,让萧凛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维持着那个举刀的姿势,僵在那里,像一尊瞬间被冰封的雕像。
时间,在观星台内几乎凝滞。
每一息,都像在焚烧东海前线无数人的生命。
最终,萧凛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他手腕极稳地一沉。
锋利的刀尖,精准地刺破了林昭腕间最细的那根血管。
暗金色的、带着点点幽蓝星光的血液,缓缓涌出,滴落在苏晚晴早已备好的、一枚特制的空白玉瓶中。
只接了五滴。
第五滴落下时,林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皮肤下的星光纹路骤然亮了一瞬,又迅速黯淡下去。她那双一直望着穹顶的眼睛,缓缓地,闭上了。
像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沉入了那片无人能抵达的、寂静的深海。
萧凛迅速用干净的布条压住她腕间细小的伤口,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布条很快被浸透,暗金色的血晕开一小片。
他将那盛着五滴血的玉瓶紧紧攥在手心,瓶子温润,里面的血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地上仿佛陷入永恒沉睡的林昭,对老鬼和苏晚晴哑声道:“守好她。”
然后,他大步走向地脉模型旁那套仅存的、用于超远距离紧急传讯的星纹镜。镜子只有巴掌大,镜面是深不见底的黑色。
他割破自己的食指,将一滴鲜红的帝王血,混入那玉瓶中的暗金血液里。
鲜血与异血接触的刹那,玉瓶内仿佛有微弱的星光炸开,又迅速平息。
萧凛将混合后的血液,小心地滴了一滴在星纹镜的镜面上。
血液没有滑落,而是如同活物般,迅速被镜面吸收。漆黑的镜面荡起涟漪,中心缓缓浮现出极其微弱的、金银交织的光点。
他将镜子对准东方,双手紧握镜缘,闭上眼睛,将全部心神、全部意志,连同那滴混合着帝血与星源之血的奇异媒介,一起,狠狠“推”向镜中!
没有言语,只有最纯粹、最直接的意念灌注:
【裴照!阵眼!以血为引!镇!】
意念送出,星纹镜光芒骤然大放,随即“咔嚓”一声轻响,镜面爬满蛛网般的裂痕,彻底黯淡下去,变成一块废石。
萧凛踉跄后退一步,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这种不计代价的、跨越万里的意念传递,对他亦是巨大的消耗。
他喘着粗气,看向地脉模型。
东海的沙盘,依旧在疯狂沸腾。
他看不见结果。
他只能等。
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筹码的赌徒,在等待命运的骰子,最终落地。
而地上,林昭静静地躺着,腕间那圈染血的布条,红得刺眼。
她仿佛真的睡着了,连胸口那微弱的起伏,都几乎看不见了。
只有皮肤下那些星光纹路,还在以极其缓慢、却不容置疑的速度,一点点地,向着她心脏的位置,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