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声是在卯时三刻响起来的。
不是一声两声,是成片成片的轰鸣,闷雷一样从东南方向滚过来,震得“归舟”的船板都在嗡嗡颤动。林昭当时正靠在船舱里那张狭窄的木板床上,手里攥着怀里的盒子——它从半夜开始就发烫,烫得像块烙铁,还带着一种急促的、警告般的搏动。
炮声传来的瞬间,盒子猛地一震,烫得她差点脱手。
“打起来了。”萧凛掀开舱帘进来,他已经换上了一身普通水师的靛蓝短打,头发用布带束紧,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有熬夜熬出的红丝,“裴照按计划佯攻,西洋舰队的主力被吸引到舟山外海去了。”
林昭挣扎着坐起来,腿还是软的。苏晚晴递过来一碗药,她接过来一口气喝了,苦得眉头紧皱,但那股温热的药力下去,手脚总算有了些力气。
“我们什么时候走?”她问。
“现在。”萧凛伸手扶她下床,“趁着西洋人注意力被吸引,我们从北边绕出去,走隐蔽航线。”
甲板上风很大,带着海腥味的冷风像鞭子一样抽在脸上。天还没全亮,东方海天相接处有一线惨白的光,把海面映成铅灰色。远处,东南方向的海平线上,能看见隐约的火光一闪一闪,像夏夜的闪电,但更密集,更持久——那是炮火。
“归舟”悄无声息地起锚、升帆。船上有二十个人,除了萧凛、林昭、苏晚晴,其余都是萧凛从水师和影卫里挑出来的死士,精悍沉默,各司其职。帆吃满了风,船像离弦的箭,划开墨色的海水,向北疾驰。
林昭扶着船舷站稳,回头望了一眼京城方向。陆地在视野里迅速缩小,变成模糊的一线青灰色。她想起榆钱胡同窗台上那株七星海棠,不知道何三娘有没有按时浇水;想起西北黑风谷,孙大勇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想起那个送米的老农,他儿子还能不能回来。
海风灌进喉咙,她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萧凛立刻递过来水囊,又用披风裹住她:“进舱去,外面风大。”
林昭摇摇头,固执地站着。她需要看着海,需要适应这种颠簸,更需要……感受怀里盒子的指引。盒子现在烫得更厉害了,搏动也更快,像一颗疯狂跳动的心脏。她能感觉到,它在指向某个方向——东北偏东。
“往那边走。”她指着那个方向。
舵手立刻调整航向。
船在波涛中起伏,每一次浪头打上来,都像有巨手在摇晃这只小小的沙船。林昭脸色发白,胃里翻江倒海,但她死死咬着牙,盯着前方无垠的海面。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东南方向的炮声渐渐稀落了。不是停战,而是战场在移动——有经验的耳朵能听出来,炮声在向南转移。
“裴将军在把他们往预设的雷区引。”一个影卫低声说,“再有两刻钟,西洋人的前锋就该踩进埋伏了。”
萧凛点点头,没说话,只是看着林昭苍白的侧脸。她的睫毛上凝着细小的水珠,不知是海水还是冷汗。
就在这时,了望哨突然压低声音喊:“有船!三点方向!”
所有人瞬间绷紧了神经。萧凛快步走到船头,举起单筒望远镜——那是格物院改良过的,看得更远更清。
镜筒里,海平线上出现了帆影。不是一艘,是一群,至少有十几艘,排成松散的队形,正从东北方向缓缓驶来。船型很杂,有西洋的盖伦船,也有南洋的平底帆船,甚至还有几艘改装过的渔船。它们没有悬挂任何旗帜,帆也是灰扑扑的,像一群沉默的幽灵。
“不是西洋主力。”萧凛放下望远镜,眉头紧皱,“是……杂牌军。”
“沈容的人。”林昭走到他身边,声音很轻,“他在信里说的‘更大的惊喜’。”
果然,那支船队也发现了“归舟”。它们没有开炮,而是调整航向,呈扇形包抄过来。速度不快,但压迫感十足——像狼群围猎一只落单的羊。
“升满帆,右满舵,冲出去!”萧凛下令。
“归舟”的帆全部升起,双层硬帆吃足了风,船速骤然提升,在海面上划出一道白色的浪痕。但对方船多,包抄的圈子在慢慢收紧。
距离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最近那艘船甲板上的人影——都穿着杂色衣服,手里拿着火铳和弓弩,还有人扛着那种简陋的喷火筒。
五百丈,三百丈,两百丈……
“准备接舷战!”影卫队长低吼,死士们纷纷抽出刀剑,伏低身体。
林昭被苏晚晴拉回船舱。舱门关上之前,她看见萧凛拔出了腰间的长剑——那把剑她认识,是当年他装疯时随身带着的、剑鞘镶满宝石的装饰品。可此刻剑身出鞘,寒光凛冽,没有半分花哨。
第一支箭射过来时,钉在舱壁上,箭尾嗡嗡颤动。
接着是火铳的轰鸣,铅弹打在船板上,噗噗作响。有惨叫声响起,不知是哪边的人中了弹。
“归舟”凭借灵活和速度,险险从两艘敌船的缝隙中穿了过去。但侧舷还是被擦撞了一下,船身剧烈倾斜,林昭在舱里摔倒在地,额头磕在木板上,眼前一黑。
等她爬起来,听见外面喊杀声、兵刃碰撞声已经响成一片。敌船靠上来了,有人在跳帮。
她挣扎着爬起来,推开舱门。甲板上已经乱了。七八个敌人跳上了“归舟”,正和死士们混战。萧凛被三个人围着,剑光闪动,血花飞溅。一个死士胸口插着箭,却还死死抱着一个敌人滚进了海里。
海风裹挟着血腥味扑过来,咸腥里混着铁锈味。
林昭扶着舱壁,感到怀里的盒子烫得几乎要烧穿衣服。而那股搏动,已经快得连成一片,像战鼓在疯狂擂响。
她在混乱中寻找——盒子在指引什么?不是这些敌人,是更深处的……
她的目光越过厮杀的甲板,望向东北方向。在那支杂牌船队的后方,海面……颜色不对。
不是蓝,也不是灰,是一种浑浊的、暗沉沉的黑色,像被泼了墨。那片黑色在缓慢旋转,中心隐隐透着暗红色的光。而黑色区域的边缘,海水像沸腾一样翻涌着细密的白沫。
“裂隙……”她喃喃道。
“小心!”苏晚晴的惊呼在耳边炸响。
林昭下意识侧身,一把弯刀擦着她的肩膀划过,割破了披风。持刀的是个矮壮的南洋水手,眼神疯狂,嘴里叽里咕噜吼着她听不懂的话,举刀再砍。
苏晚晴的药箱砸在那人脸上,箱里的瓶瓶罐罐碎了一地,各种药粉药液泼洒出来。水手惨叫一声,捂着脸后退。林昭趁机抓起地上半截断桨,用尽全力抡过去——桨头砸在水手太阳穴上,闷响一声,那人软软倒下。
她喘着粗气,手在抖。这是她第一次亲手……杀人。
甲板上的战斗接近尾声。死士们付出了四条命的代价,全歼了跳帮的敌人。萧凛手臂被划了一刀,深可见骨,他随便扯了布条缠上,血很快渗出来。
“不能纠缠。”他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敌船队,“用喷火筒,开路!”
“归舟”两侧的窗口打开,六具改良过的喷火筒伸出来。操作手点燃引信,下一刻,六道炽白的火龙咆哮而出,射向最近的两艘敌船。
火是鱼油混了特制火药,粘性极强,遇水不灭。敌船的帆瞬间燃成火炬,甲板上的人惨叫着变成火人,纷纷跳海。海面上飘起焦臭的肉味和黑烟。
缺口打开了。“归舟”从燃烧的敌船中间穿过去,船底碾过漂浮的焦尸和碎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他们冲出了包围圈。
但代价惨重。二十个死士,只剩十一个还能站着,个个带伤。船身多处受损,左侧的喷火筒炸了一具,操作手被炸得血肉模糊。帆也被流矢射穿了好几个洞。
而前方,那片黑色的、旋转的海域,已经近在眼前。
距离不到三里。
海水在这里变得异常平静,像一面巨大的、黑色的镜子。可镜面下,暗流汹涌。“归舟”驶入黑色区域的瞬间,船身猛地一沉,像被无形的巨手往下拽。
怀里的盒子,在这一刻,烫到了极致。
林昭闷哼一声,撕开衣襟——盒子紧贴的皮肤已经红肿起泡,而心口那个淡红色的印记,正在发光,冰蓝与金色交织,和盒子的光芒呼应。
盒子自动弹开了。
不是被她打开,是它自己弹开的。盒盖掀起的瞬间,一股无形的波动以盒子为中心扩散开来。平静的黑色海面,骤然沸腾!
漩涡出现了。
就在船头正前方百丈处,海水旋转着向下凹陷,形成一个直径超过五十丈的巨大漏斗。漏斗中心深不见底,只有暗红色的光从最深处透上来,像地狱睁开了眼睛。
而漩涡的边缘,海水被疯狂地吸进去,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像千百头巨兽在同时咆哮。
“归舟”被强大的吸力拉扯着,不受控制地向漩涡滑去。
“降帆!倒桨!”萧凛嘶声大吼。
帆降下来了,桨手们拼死反向划水,可吸力太大了,船还是一寸一寸被拖向那个死亡的漏斗。
林昭死死抱着弹开的盒子,跪在甲板上。盒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底部刻着一行极小的古篆:
**归墟之眼,双星可封。**
双星……她和萧凛?
她抬头看向萧凛。他也正看着她,手臂上的布条已经被血浸透,脸色因失血而苍白,可眼神还是稳的,像风暴中心的礁石。
船又滑近了十丈。已经能看见漩涡边缘飞溅的水沫,能感受到那股毁灭性的吸力撕扯着身体。
林昭咬了咬牙,撑着甲板站起来,踉跄走到萧凛身边,抓住他完好的那只手。
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掌心相贴的瞬间,心口的印记和盒子同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冰蓝与金色交织成光柱,冲天而起,直直射入漩涡中心!
漩涡的旋转,猛地一顿。
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吸力骤然减弱。“归舟”险险停在漩涡边缘,船头离那个巨大的漏斗只有不到二十丈。
而漩涡深处,那暗红色的光剧烈闪烁起来,像是……愤怒了。
海底传来一声低沉的、非人的咆哮。不是通过耳朵听见的,是直接响在脑子里,震得所有人气血翻涌,几个伤重的死士直接吐血昏迷。
林昭也喷出一口血,眼前阵阵发黑。但她没松手,反而握得更紧。
盒子的光芒和两人相连的光柱,像一根钉子,死死钉在漩涡中心,阻止它继续扩大。
可她能感觉到,盒子的能量在飞速消耗。而她自己的身体,也像被抽空了一样,生命力随着光芒一起流逝。
坚持不了多久。
她看向萧凛,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萧凛看懂了她眼里的意思。他摇了摇头,把她往怀里一带,用身体护住她,然后对还能动的死士吼道:“准备炸药!把船……炸沉!”
与其被吸进漩涡,不如自己炸沉,用沉船的重量和爆炸,或许能暂时堵住这个“眼”!
死士们没有犹豫,立刻冲向底舱——那里有备用的火药。
就在这时,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从西南方向射来,划过天空,在漩涡上空炸开一朵绿色的烟花。
是水师的信号——裴照那边,成功了?还是……出事了?
林昭已经看不清了。她的意识在迅速模糊,只有手里那个人的温度,和怀里那个正在熄灭的盒子,还真实地存在着。
而漩涡深处,那暗红色的光,正一点点地,向上攀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