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吉坚参深绛红色的僧袍在狂风中纹丝不动,仿佛他周身那三五步的范围自成天地。
脚下的路依旧覆盖着冰雪,但在那无形的屏障内,风速大减,至少能稳住身形,看清前路。多他没有任何交流,只是沉默地引领方向,穿过一片怪石嶙峋的冰蚀地貌。巨大的岩块如同被巨斧劈开,投下沉重的阴影。
走了约莫半小时,前方出现一道巨大的风蚀岩壁,像一面天然的盾牌挡在风口。岩壁底部向内凹陷,形成一个勉强能容纳几人的狭窄空间。一走到这里,外界那鬼哭狼嚎般的风声骤然减弱,只剩下沉闷的呜咽。
“在这里休息。这”多吉停下脚步。他侧身让出空间。
几人几乎是挤进这个狭小的庇护所,靠着冰冷的岩壁滑坐下来,大口喘着气。脱离了持续的风压和冰粒击打,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随之而来的是疲惫和寒冷带来的颤抖。
远第一时间检查阿雅的情况。她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之前强行催动“冰魄寒息蛊”显然消耗巨大。他从背包侧袋掏出保温瓶,拧开盖子,递到她嘴边。“慢慢喝点热水。”
多吉坚参目光投向庇护所外侧。“罗刹女的怒息不会轻易停歇,这只是暂时的间歇。抓紧时间恢复体力。”
石蛮活动着几乎冻僵的手臂,瓮声瓮气地问:“喇嘛…大师,您怎么会在那种鬼天气里出现?又为啥要救我们?”他性格直率,尽管感激,但疑虑并未消除。这喇嘛出现得太巧,力量也太诡异。
林远也看向多吉坚参的背影,这是他同样关心的问题。他悄悄激活了AR眼镜,对喇嘛进行基础扫描,但反馈的数据流一片混乱,显示能量读数极不稳定,仿佛对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干扰场中。
多吉坚参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四人,最后落在林远手腕上那闪烁着幽蓝微光的“烛龙”AI,以及阿雅怀中即便隔着衣物也能隐约感知到温润波动的玉质蛊盅上。“风告诉我,有携带‘域外之铁’与‘南方之蛊’的羔羊,闯入了不该踏足的庭院。”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与风雪的嘶吼格格不入。“此地是罗刹女咆哮之地,山神沉睡之所。你们的‘气息’,会惊醒它们。”
“域外之铁?南方之蛊?”林远皱眉,抬起手腕,“您是指这个AI,和阿雅的蛊术?”
“人造之灵,异质之力。”多吉坚参说道。“它们与此地的‘规矩’相冲。我救你们,是因为风暴和山神的愤怒,不应由凡人承受。也是因为,”他顿了顿,“你们身上,缠绕着与百年前那场罪罚同源的线。”
“罪罚?百年前?”林远捕捉到关键信息。
多吉坚参抬手指向庇护所内侧的岩壁。“看那里。”
众人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这才注意到,在他们栖身的岩壁内侧,紧靠着山体,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玛尼堆。与其说是堆,不如说是一座用无数片岩和石块精心垒砌起来的石墙,规模远超寻常路上所见。石块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各种符号和文字。
林远立刻被吸引,他走上前,AR眼镜自动对焦,开始扫描记录。除了最常见的藏文六字真言“嗡嘛呢呗咪吽”,他还看到了大量反向旋转的“卍”字符号(雍仲符号,苯教标志),以及一些扭曲的图案。
“阿雅,你看这个。”林远指着一块青黑色的片岩。
阿雅在石蛮的搀扶下走近,目光落在那些扭曲图案上,瞳孔微缩。“这是…我们白苗古籍里记载的一种古老的束缚纹,用于禁锢狂暴的自然灵…但笔画更粗犷,结构也有些差异。”她又指向旁边几块石头上的其他纹路,“还有这个,像是一种失传的共鸣’,用来放大特定的能量波动…”
“不止是苗疆的纹路。”多吉坚参说道,他不知何时也走到了玛尼堆前。“这里,曾是苯教神灵驻跸之地,后来佛法东来,莲花生大师于此降魔弘法,再后来…”他粗糙的手指拂过一块刻着雍仲符号和佛教莲花共存的石块,“…有过短暂的‘融合’。”
林远的AR眼镜发出细微的提示音,扫描结果显示,这些石刻内部,竟然隐藏着一条特殊矿物微粒构成的极其细微能量回路。像是岩石天然形成,又被某种力量引导激活。回路如同休眠的神经网络,正散发着极其微弱的能量脉冲。
“内部有能量回路…像是某种…装置?”林远将扫描结果共享到团队频道,语气带着难以置信。
“装置?”石蛮凑过来看了看眼镜上显示的幽蓝色线条,“这堆石头?”
“不是石头本身,”林远解释道,“是石头内部矿物构成的微观结构,形成了一条通路。烛龙分析,这种结构能引导和储存特定的能量波动。”
多吉坚参看向林远,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你能看到地脉的经络?”他随即了然,“是了,域外之铁有其独特视野。”他指向那些被阿雅认出的苗疆纹路,“那么,你们可知,为何苗疆的密文,会与苯教的雍仲,佛教的真言,共存在这片雪域的石头上?”
这正是几人最大的疑惑。
多吉坚参盘膝坐在玛尼堆前的一块扁平岩石上,将手中的普巴杵横于膝上。“这要从苯教与佛教在这片土地上的争斗与融合说起。”
“在佛法还未像阳光一样照亮雪域之前,这里的人们信奉‘苯教’。苯教认为,天地万物皆有‘念’(神灵),山有山神,水有水神,风有风神。人们通过祭祀、禳解,与这些‘念’沟通,祈求平安、驱逐灾祸。那时的世界,充满各种可见与不可见的力量,人与‘念’共存,也受其制约。”
“后来,佛法从印度和汉地传来。它告诉人们,世间有因果轮回,众生皆可成佛。它带来了不同的追求。”多吉说道。
“最初的冲突很激烈。苯教的‘念’被视为需要降伏的‘魔’,佛法的‘僧’被视为破坏传统的‘外道’。双方在信仰、权力、土地上争斗了数百年。你们汉人史书里提到的‘朗达玛灭佛’,只是其中一次剧烈的高潮。”
“但雪域的子民,最终找到了共存的方式。”他话锋一转,“古老的‘苯’并未完全消失,它的许多神灵、仪式、对自然的敬畏,被吸收进了佛法,特别是宁玛派(红教)的体系。山神成了护法,古老的祭祀仪式融入了佛教法会。你们看到的这些共存符号,就是那个‘融合’时期的印记。这片区域,曾是康巴一带苯教与宁玛派高僧尝试合作、共同修行的地方之一。”
林远若有所思:“所以,这座玛尼堆,其实是那个特殊历史时期的‘纪念碑’?”
“可以这么理解。”多吉坚参点头,“它不仅是祈福,更是一种约定,一种对共存秩序的确认。它连接着地脉,安抚着此地古老的‘念’,也记录着那段历史。”
他话锋一转,指向那些苗疆纹路,语气骤然变得沉重。“然而,大约在一百多年前,这种脆弱的平衡,被另一股来自东方的力量打破了。”
所有人的心神都为之一紧。
“一群自称来自‘苗疆’的访客,找到了当时在此地修行的一部分苯教法师和宁玛派僧人。”多吉坚参的目光扫过阿雅,“他们展示了一种…奇特的力量,能与某些微小的生命共鸣,驱动冰霜,甚至…影响灵魂。他们称之为‘蛊’。”
阿雅身体微微一颤。
“他们声称,可以借助雪域独特的地脉能量和极寒环境,结合他们的‘蛊’术,创造出一种更强大的、能冻结一切污秽与敌人的‘冰洁之力’——他们称之为‘雪蛊’。”多吉坚参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怒意,“一部分修行者,未能抵挡这种力量的诱惑。他们忘记了先辈的教训,背叛了与自然共存的神圣契约,与这些‘东方来客’展开了合作。”
“实验…就在古格王朝的遗址附近进行。”多吉坚参继续说道,“他们抽取地热,扭曲冰原,用活物…甚至后来用活人的生魂作为媒介,试图炼制那种能冰封一切的‘雪蛊’。”
庇护所内一片寂静。
“他们…成功了?”林远的声音有些干涩。
“成功了,也失败了。”多吉坚参闭上眼,仿佛不愿回忆那场景,“他们确实创造出了‘雪蛊’,但那东西根本不受控制。它反噬了创造者,瞬间冻结了他们的血肉和灵魂,将那片区域化为了连‘念’都无法存活的死地。
泄露的极寒能量,更是彻底扰乱了地脉,引发了持续数年的暴风雪和地动…这,也是强大如古格王朝,为何会在历史中仿佛‘一夜崩塌’的重要原因之一。那不是天灾,是人祸!是亵渎神明招致的惩罚!”
他猛地睁开眼,盯着林远和阿雅:“那些‘东方来客’在灾难中趁乱带走了核心的‘雪蛊’样本和研究资料,消失无踪。但他们的‘罪’,却被永远烙印在了这片土地上。
你们看到的这些苗疆纹路,就是当年合作时期,他们刻下的,用于引导和放大能量的‘坐标’和‘契约’!它们原本被隐藏,如今随着地脉能量的再次异常,开始显现。”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空间内带来极强的压迫感。“现在,告诉我,携带‘南方之蛊’的少女,以及…能感知地脉经络的学者,你们与百年前的‘东方来客’,究竟是什么关系?你们为何再次踏入这片被诅咒的土地?”
气氛瞬间绷紧。
石蛮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陶瓷匕首。林啸的手也悄然按在了武器上。
阿雅挣脱石蛮的搀扶,上前一步。“多吉坚参大师,我来自苗疆白苗一脉。我们世代守护平衡,对抗的正是当年那些为追求力量不择手段、最终堕落的黑苗!他们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她举起怀中那枚玉质蛊盅,“这‘星陨护心蛊’,是专门为了克制黑苗邪术,尤其是他们可能制造的极寒邪物而传承下来的!我们追踪他们至此,是为了阻止他们再次利用百年前的遗留,制造更大的灾难!”
林远也立刻接口:“我们之前在不同地方,已经挫败了黑苗多次阴谋。他们在东南亚活动,篡改神话,进行邪恶仪式,所有线索都指向他们最终的目标在西藏!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阻止他们,而不是重复百年前的错误!”他抬起手腕,“至于这个‘烛龙’AI,它只是工具,帮助我们分析环境、寻找线索。
我们理解您对‘人造之灵’的警惕,但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们绝无亵渎这片土地之意,我们的目标是保护!”
多吉坚参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扫视,如同在审视他们话语的真伪,感知他们能量的本质。
漫长的沉默。
“第一个信任你们的理由,”多吉坚参缓缓开口
指向阿雅的蛊盅,“你体内的‘蛊’,散发着纯净的‘生’之气息,与百年前那些‘东方来客’身上污浊和贪婪的‘死’气截然不同。白苗…我听说过这个传承,崇尚与自然共生。”
他的目光转向林远:“第二个理由,”他指着玛尼堆,“你能看到‘地脉的经络’,这不是普通人,甚至不是普通修行者能做到的。你的血脉…很特殊。‘烛龙’显示的数据,与这片土地深处的某种波动…有微弱的共鸣。这不像是入侵者,更像…”他顿了顿“…更像一把被寻找的‘钥匙’。”
他收回目光,身上的压迫感稍减。“风暴即将再次加强,这里不能久留。跟我去觉拉康,那里相对安全。如果你们所言非虚,那么黑苗的阴影确实已经再次笼罩雪域。我们需要更多的信息,也需要…制定计划。”
林远心中稍定,至少暂时取得了初步信任。“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觉拉康,我的寺庙。”多吉坚参转身,面向庇护所外,“但在那之前,我们需要穿过前面那片‘无声冰原’。那里,埋藏着百年前那场失败的实验,留下的更多…‘证据’。”
他率先走入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