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安静侍立在墙角的小杨,立刻会意。他无声地走上前,从一个古色古香的木盒里,捧出一方被明黄色丝绸包裹的物件,小心翼翼地放到桌子中央的转盘上。
“这是什么?”刘处长好奇地问。
“嗨,一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庞大海故作随意地说,但语气里的得意藏都藏不住,“前两天去潘家园,从一个落魄的老先生手里收的。据说是前朝一位状元公用过的端砚,沾过皇气的。我一个粗人,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就觉得这石头……有股子文气。王局是文化人,您给掌掌眼?”
他轻轻转动转盘,将那方砚台推到王局面前。
王局的目光落在砚台上,原本波澜不惊的眼神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涟含。他伸出手指,在那温润如玉的石面上轻轻摩挲着,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肌肤。
“好东西啊……”他轻声感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刀工,这石质……老庞,你这运气,可真是让人嫉妒。”
“嗨,运气好罢了。”庞大海哈哈大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这场饭局的真正目的,不是吃饭,不是喝酒,而是送出这方砚台。
直接送钱,太俗,也太扎眼。但借着“文化交流”的名义,送一方“沾过皇气”的古砚,那就叫风雅。
砚台是敲门砖,敲开了,后面的话才能说。
果然,王局放下砚台,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道:“对了,老庞。咱们市里教育系统,最近可能要有点新动动。”
庞大海立刻坐直了身体,耳朵竖了起来。
刘处长在一旁恰到好处地接过话头:“王局说的是新来的那位吧?嘿,那可是个狠角色。听说是从京城空降下来的,不苟言笑,眼里揉不得沙子。他最讨厌的,就是搞那些花里胡哨的所谓‘创新’,最看重的,反倒是……传统。”
“传统好啊!”庞令海一拍大腿,“教育的根本,不就是传道授业解惑嘛!这才是老祖宗留下的传统!我们清芷女高,一直秉持的就是这个理念!”
王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眼神悠远:“新领导的意思是,一些关键岗位上,需要更有担当、更有魄力,也更……懂规矩的同志。老庞啊,你这尊大佛,在女中那座小庙里,有点屈才了。”
庞大海的心脏狂跳起来,但他脸上依旧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憨厚模样:“王局您太抬举我了。我就是个教书匠,没什么大本事,组织让我去哪,我就去哪。”
“话不能这么说。”王局放下茶杯,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市里打算新成立一个‘民办教育督导办公室’,专门负责规范和引导全市的民办教育机构。这个办公室的主任,需要一个既懂教育,又懂……江湖的人来坐镇。我觉得,你就很合适。”
话音落下,包厢里一片寂静。
庞大海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在沸腾。
民办教育督导办公室!那可是个实打实的肥缺!全市上百家民办学校、培训机构,都归这个办公室管。这其中的权力,和油水……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狂喜。
但他忍住了。他只是激动地站起身,端起酒杯,声音都有些哽咽:“王局……我……我何德何能……我……”
“行了行了,别整这些虚的。”王局摆摆手,“这事儿八字有了一撇,但还没定。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来,喝酒,喝酒!”
接下来的酒局,气氛愈发热烈。
刘处长喝高了,搂着庞大海的肩膀,非要合唱一曲《我的真心》,结果五音不全,跑调跑到太平洋,惹得众人哈哈大笑。庞大海也陪着他嚎了几嗓子,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只有王局,始终保持着一丝清醒。他看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酒局散时,已是深夜。
几个东倒西歪的中年男人在秘书的搀扶下,在饭店门口依依惜别,说着一些明天就忘的醉话。
庞大海装得比谁都醉,他几乎是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秘书小杨的身上,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嚷嚷着:“王局……慢走……下次……下次我请你……吃……吃烤全羊……”
小杨年轻力壮,稳稳地架着他,脸上没有任何不耐烦。
他动作麻利地打开车门,小心翼翼地把庞大海塞进后座,还细心地在他背后垫上了一个靠枕。
“校长,您慢点。”小杨的声音温和又体贴,“车里给您备了蜂蜜水,解酒的。”
庞大海舒服地靠在后座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眯着眼睛,看着小杨关上车门,绕到驾驶座。
这个年轻人,做事确实周到,眼力见儿十足。不像陈启明那个榆木疙瘩。
要是陈启明在,这会儿估计只会递给他一瓶冰冷的矿泉水,然后用那种教导主任的口吻,一脸严肃地对他说:“校长,酒精伤肝,您以后还是少喝点吧。”
“唉……”庞大海忍不住叹了口气,嘟囔道,“还是小杨你贴心啊……比那个陈启明,可懂事多了。”
。。。。。。
同一片夜空下,清芷女中的教导主任办公室里,灯还亮着。
陈启明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面前摊开着一份关于“校园心理健康危机干预体系”的草案,可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之前和庞大海在办公室争吵的画面。
“……这笔经费是专款专用!你怎么能随意挪用’?”
“陈启明!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我是校长还是你是校长?学校怎么发展,我说了算!”
“你这是不负责任!是拿学生的前途开玩笑!”
“我开你妈的玩笑!你给老子滚出去!”
最后那句粗暴的怒吼,像一根刺扎在陈启明的心里,隐隐作痛。
他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是不是真的太冲动了?
庞大海虽然变了,变得市侩,变得功利,但他们毕竟是从一间小办公室里一起熬出来的兄弟。
那时候,他们分一根烟抽,吃一碗泡面,为了学校的未来,能聊到天亮。
或许……或许他有什么难处?
陈启明叹了口气。他拿起桌上的座机,想了想,又放下了。
这种事,电话里说不清。
他站起身,关掉办公室的灯,决定亲自去一趟。
不管怎么说,话赶话说到那个份上,他也有责任。
去服个软,把话说开,总比心里一直这么堵着强。
空旷的走廊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回响,显得格外孤寂。
校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漆黑一片。
人不在。
陈启明站在门口,犹豫片刻,还是掏出了手机,拨通了庞大海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终于被接通。
听筒里传来的,却是一个年轻而陌生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职业化。
“您好,请问是哪位?”
陈启明愣了一下:“我是陈启明。庞校长呢?”
“哦,是陈主任啊。”对方的语气很客气,但透着一股疏离,“校长他喝多了,已经睡下了。您有什么事吗?明天我再转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