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如墨,冰冷刺骨。意识如同沉入万载冰海,每一次试图挣扎上浮,都被巨大的窒息感和深入骨髓的剧痛狠狠拽回深渊。断裂的肋骨,粉碎性骨裂的腿骨,脑震荡带来的眩晕和恶心,还有喉咙深处那股挥之不去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所有感官都被痛苦占据,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姜小熙感觉自己像一具被拆散的破布娃娃,在无边的黑暗里沉浮。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身体深处传来的、永无止境的钝痛提醒着她还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如同针尖,刺破了厚重的黑暗。紧接着,是消毒水混合着血腥气的、深入骨髓的冰冷气味。然后是声音——仪器单调催命的“嘀嘀”声,远处模糊的脚步声,还有……一种极其细微、却如同擂鼓般清晰的心跳声?
那心跳声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穿透层层叠叠的疼痛迷雾,一下,又一下,敲打在她濒临崩溃的神经末梢。像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像溺水者唯一的浮木。
她艰难地、如同破冰船般,一点一点撬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模糊,如同蒙着厚重的血雾。惨白的天花板,冰冷的输液架,垂落的透明管道……是IcU。她还在这里。
巨大的疲惫感让她几乎立刻又想闭上眼睛沉沦。但那个沉稳的心跳声固执地牵引着她。她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械般,转动沉重的脖颈。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带来骨头摩擦的剧痛和眩晕的恶心感。
视线艰难地聚焦。
几米之外,另一张病床。
谢凛。
他依旧躺在那里,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氧气面罩覆盖着毫无血色的唇。但和之前死寂般的灰败不同,此刻他的胸膛在薄被下微微起伏,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顽强的生命力。监测屏幕上那条绿色的生命线,起伏的幅度比记忆中……似乎更清晰了一些?
而最让姜小熙心脏骤停的,是他床边那个伏在床沿的身影。
是林姐。
她竟然趴在谢凛的床边睡着了。这个永远刻板、如同精密机器般不知疲倦的女人,此刻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和冰冷。她侧着脸,枕着自己一只手臂,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近乎守护的姿态,轻轻搭在谢凛那只没有输液的手腕上。几缕碎发散落下来,遮住了她平日冷硬如刀锋的眉眼,在惨白的灯光下,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脆弱?
姜小熙的呼吸瞬间凝滞。巨大的酸涩感如同潮水般涌上鼻尖。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林姐。那个永远挡在谢凛身前、如同铜墙铁壁般的女人,此刻却显露出如此深沉的疲惫和依赖。她搭在谢凛手腕上的手,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
是为了他吗?为了这个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男人?
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谢凛身上。他胸口那片厚厚的纱布,边缘似乎又洇开了一点新鲜的、刺目的红。是刚才强行醒来、又被谢维然刺激导致的撕裂?还是……
姜小熙的心猛地揪紧!昏迷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瞬间在脑中炸开——他为了阻止谢维然伤害她,强行苏醒,伤口崩裂,鲜血喷涌!然后……那个沉重的输液架砸落……
巨大的后怕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心疼让她浑身发冷。她下意识地想撑起身体,哪怕只是靠近一点点,左腿传来的剧痛却让她瞬间倒抽一口冷气,眼前阵阵发黑。
“呃……”压抑的痛哼声从干裂的唇间溢出。
细微的声响惊动了床边的人。
林姐的身体猛地一颤,瞬间抬起头!那双永远冷静锐利的眼眸此刻布满血丝,带着初醒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但当她的目光扫过监测仪器,确认谢凛生命体征平稳后,立刻转向声音来源——姜小熙。
刻板的面具瞬间回归,但眼底深处那抹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深重的疲惫却无法完全掩盖。
“姜小姐!您醒了!”林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她迅速站起身,动作却因为长时间的趴伏而略显僵硬。她快步走到姜小熙床边,动作专业地检查她身上的监测线路和输液情况,“感觉怎么样?哪里特别疼?医生马上过来!”
姜小熙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冒烟,发不出声音。她只能微微摇头,目光却依旧固执地投向谢凛的方向。
林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刻板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声音却低沉了几分:“先生……情况稳定了。感染控制住了,高烧退了。陈教授说,他底子好,只要能扛过最初的危险期,恢复只是时间问题。”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谢凛胸口那片刺目的鲜红上,声音几不可察地低沉下去,“背部的伤口……撕裂严重,需要重新清创缝合。但……命保住了。”
命保住了。
简单的四个字,却像一道暖流,瞬间驱散了姜小熙心头的冰冷。巨大的庆幸让她眼眶瞬间湿热。她用力眨了眨眼,将涌上的酸涩逼回去。
医生很快进来,一番细致的检查后,确认姜小熙虽然伤势严重(肋骨断了三根,左腿腓骨粉碎性骨裂,脑震荡,内出血已止住),但已脱离生命危险,接下来需要漫长的静养和康复。姜小熙全程沉默,只在医生提到谢凛时,目光会不受控制地飘过去。
林姐送走医生,病房里再次陷入沉寂。只有仪器规律的嗡鸣。
“谢维然……”姜小熙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维然少爷已被警方控制。”林姐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刻板,带着一丝冰冷的肃杀,“持械伤人,蓄意谋杀未遂,证据确凿。谢家……不会再插手。老爷子亲自下的命令。”
姜小熙的心沉了一下。谢家老爷子……终于看清了吗?还是……壮士断腕?她不再去想。那个疯子终于被关起来了,这就够了。
“林姐……”姜小熙看着林姐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眼底深重的疲惫,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你……去休息一下吧。我……我看着他就好。”
林姐沉默了一下,目光在姜小熙写满担忧和坚持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看向病床上沉睡的谢凛。最终,她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我就在外面。有事按铃。”
林姐离开后,病房里只剩下两人。巨大的玻璃窗外,天色已经大亮,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温暖的光带。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药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谢凛身上的清冽雪松气息。
姜小熙静静地看着他。阳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勾勒出他深邃的轮廓。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紧抿的薄唇线条依旧冷硬,即使在沉睡中,眉宇间也凝着一丝化不开的沉重和疲惫。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左胸下方——那个被厚厚纱布覆盖的位置。父亲笔记里那个被强行植入的“零”的印记……那个他亲手剜出来的紫色金属片……还有幼年时那个冰冷房间里,被强行按住、注入紫色流体的、绝望挣扎的小小身影……
巨大的酸楚如同藤蔓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她想起他公寓里夕阳下递来的草莓糖,想起他笨拙却坚定的轻拍,想起他最后醒来时那双布满血丝、却蕴藏着毁天灭地惊怒和……痛楚的眼眸……
他到底背负了多少?那个冰冷的谢家,那个扭曲的“融合计划”,那道如同诅咒般的伤疤……他从未说过,却用血肉之躯,一次次为她挡下了所有的风暴。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洁白的枕套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
下午,护士进来为谢凛更换背部的敷料。姜小熙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看着护士小心翼翼地解开缠绕的纱布。
当最后一层纱布被揭开时,姜小熙的呼吸瞬间停滞!
狰狞!只能用狰狞来形容!
谢凛宽阔的后背上,靠近心脏下方的肩胛骨之间,一片血肉模糊的惨状!新鲜的缝合线如同丑陋的蜈蚣,盘踞在翻卷的皮肉上。伤口边缘红肿发炎,渗着淡黄色的组织液和丝丝缕缕的鲜血。但这还不是最触目惊心的!
在那些新鲜撕裂的伤口边缘,盘踞着一道极其陈旧、却依旧透着狰狞气息的暗紫色疤痕!那疤痕的形状极其诡异,边缘如同被强酸腐蚀过般凹凸不平,呈现出不规则的锯齿状。疤痕周围的皮肤颜色深暗,皮下组织隐隐隆起,如同有活物盘踞其中!暗紫色的脉络如同蛛网般从疤痕中心向四周辐射蔓延,深入周围健康的皮肤之下!整个疤痕区域,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如同金属锈蚀般的阴冷气息!
这就是……那个“零”的印记?那个被强行植入的紫色怪物留下的烙印?!
姜小熙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巨大的震撼和深入骨髓的心疼让她浑身冰冷!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才没让自己失控地哭喊出来!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掌心!
护士显然也被这狰狞的旧伤疤惊了一下,但专业素养让她迅速恢复了冷静。她动作极其轻柔地清理着伤口,消毒,重新上药,覆盖上新的无菌纱布。整个过程,谢凛的身体因为剧痛而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紧抿的薄唇线条绷得更紧,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始终没有醒来,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姜小熙的泪水汹涌而出。她看着他那张因为剧痛而更加苍白的脸,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和紧咬的牙关,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想要抚平他所有痛苦的冲动几乎要将她撕裂。
护士离开后,病房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谢凛因为疼痛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姜小熙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忍着左腿钻心的剧痛,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挪动身体。她艰难地侧过身,让自己能更近地、更清晰地看到他。
阳光落在他沉睡的侧脸上,给他冰冷的轮廓镀上了一层微弱的暖意。她伸出手,指尖因为紧张和疼痛而微微颤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朝着他那只搭在床边、骨节分明的手靠近。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微凉的手背时——
谢凛那只手,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姜小熙的动作瞬间僵住!心脏狂跳!
她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他的手。
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极其轻微地……向上抬了一下。动作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却精准地、如同磁石般,轻轻碰触到了她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指尖。
微凉的指尖触碰到她温热的皮肤。
那触感很轻,很短暂,像蜻蜓点水。
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姜小熙的手臂,直抵心脏!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心头发麻的悸动!
她猛地抬起头!
病床上,谢凛那双深黯的眼眸,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一条缝隙!浓密的睫毛下,那双布满血丝、带着重伤后疲惫和混沌的眼眸,此刻正沉静地、专注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静静地落在她的脸上!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窗外的阳光温柔地流淌在两人之间。仪器单调的嗡鸣声被无限放大。
姜小熙的呼吸瞬间停滞!脸颊瞬间滚烫!巨大的羞窘和一种被当场抓包的慌乱让她下意识地想缩回手!
然而,就在她指尖微动的瞬间——
谢凛那只刚刚碰触到她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笨拙的力道,轻轻向上翻起,用指腹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勾住了她的指尖。
那力道很轻,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挣脱的意味。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她。深黯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太多她看不懂的情绪——有初醒的混沌,有深沉的疲惫,有不易察觉的探究,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温和的……柔软?
姜小熙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和那不容置疑的力道,像一道无形的枷锁,也像一种奇异的连接。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传来的、极其细微的颤抖——那是重伤和剧痛后的虚弱。
巨大的羞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再次席卷了她。她低下头,看着两人勾连的指尖。他的手掌宽大,骨节分明,她的手指纤细,此刻被他虚虚地勾住。那微凉的触感,像一道暖流,顺着她的手臂,悄然蔓延至心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晨光温柔地流淌在两人之间,空气中弥漫着药味、消毒水味和一种无声流淌的、带着暖意的静谧。
不知过了多久,谢凛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带着重伤后的气弱,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糖。”
姜小熙猛地抬起头!愕然地看着他!
谢凛的目光依旧沉静地落在她脸上,深黯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掌控姿态,用那只勾着她指尖的手,极其轻微地、却异常清晰地,指向床头柜的方向。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熟悉的、印着小熊图案的软糖盒。
姜小熙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股暖流混合着巨大的酸涩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她看着他那张苍白虚弱、却写满不容置疑的脸,看着他眼底那点微弱的、近乎执拗的温和……
她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忍着剧痛,极其艰难地、小心翼翼地,伸长手臂,够到了那个糖盒。
指尖颤抖着打开盒盖。里面五颜六色的小熊挤在一起。她的目光扫过,最终,指尖微微颤抖地,捏起了一颗——粉色的草莓小熊软糖。
然后,在谢凛沉静专注的目光注视下,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意味,将那颗粉色的草莓小熊软糖,轻轻放在了他摊开的、微微颤抖的掌心。
谢凛的目光在那颗粉嫩的小熊上停留了一瞬。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落在糖体上,折射出温暖的光泽。他极其缓慢地、带着重伤后的艰难,合拢手指,将那颗糖轻轻握在了掌心。
他没有立刻吃。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她,深黯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沉地翻涌着,最终化为一片更深沉的平静。
他微微动了动那只握着糖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意味,将那颗带着他体温的草莓小熊软糖,轻轻推回了姜小熙的面前。
动作随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拒绝的温柔。
姜小熙呆呆地看着那颗被推回来的糖,又看看谢凛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似乎蕴藏着某种难以言喻情绪的眼眸。心头那点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如同被暖阳融化的冰雪,悄然消散。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草莓甜香的安宁。
她含着泪,剥开糖纸,将那颗粉色的草莓小熊软糖,塞进了自己嘴里。
浓郁的草莓甜香在舌尖弥漫开来,带着阳光般的暖意,温柔地包裹了所有的苦涩和泪水。
谢凛看着她腮帮子微微鼓起,含着糖,泪水却依旧在眼眶里打转的狼狈模样。紧抿的唇角线条,似乎极其艰难地、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弧度很浅,很快,如同冰面上掠过的一道微光。
但姜小熙看到了。
窗外的阳光,从未如此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