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渊那句“用你父亲的血，来做我们……掀翻三井的投名状”，像一枚炸弹，在古朴的书房里炸开。
宋汉成浑身颤抖，那清癯的面容瞬间扭曲，充血的双眼紧紧锁住沈知渊。
“狂妄！”
他猛地抬手，指着那份文件，声音里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几乎是吼出来的。
“你懂什么！你一个二十出头的后辈，知道二十年前我父亲面对的是什么吗？知道三井的手段有多么狠毒吗？”
“那不是一场简单的商战，那是彻头彻尾的掠夺，是军国资本用刺刀指着喉咙的强买强卖！”
他呼吸粗重，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是被触动了最不堪回首的记忆。
“我宋家当年倾家荡产，无数同业好友联手，依旧被他们碾得粉碎！你凭什么说，你看穿了三井的局？就凭你摧毁了一个冈田信介，就让你觉得自己能与整个三井财阀抗衡了？”
宋汉成将画案上的宣纸震得微微颤动。
他是在发泄，发泄积压了二十年的屈辱与无力。
沈知渊没有退缩，也没有辩解，只是安静地等他发泄完，然后伸出手，将那份文件往前推了一寸。
“宋先生，您说得对。二十年前，您父亲面对的是刺刀。但现在，藤原敬一面对的，是金融。”
“金融市场，没有刺刀，只有算计。”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极其冷静，却充满穿透力：“如果您认为，我只是来凭着您的旧恨，画一张大饼，那您就太看轻我了。”
“请您先看这份文件，再做定夺。”
宋汉成死盯着沈知渊，眼中充满了怀疑与挣扎。他能成为华资银行界的泰山北斗，靠的绝不是匹夫之勇，而是谨慎与老辣。他本能地抗拒这种高风险、高调的复仇行动。
然而，沈知渊那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着，却让他不得不将视线投向那叠纸张。
他拿起文件，带着一丝不屑，开始翻阅。
一开始，他仅仅是扫视，但当他的目光触及到关于“汇丰银行挂牌”之后的资金流向预估时，他的神色变了。
他的手指捏紧了纸张的边缘。
接着，他看到关于三井洋行内部，针对此次水泥厂股份抛售所做的“反手做空”预案，以及预备动用的三家离岸公司的资金储备。
宋汉成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他猛地将头抬起，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哪里还有半分傲气，只剩下难以置信的震撼！
“这……这是什么？”他问，声音嘶哑，带着明显的颤音。
这份分析太精准了。精准到了可怕的地步。
三井洋行的反手策略，是极度隐秘的，即使是他宋汉成，也只是隐约嗅到了一丝不对劲，但绝不可能将具体方案和资金规模推演到如此地步。
这根本不是普通的商业情报能获取的。
这更像……是站在决策者的角度，提前预知了一切。
“三井洋行在汇丰挂牌后，为绞杀所有华资买家所布下的‘死亡螺旋’陷阱。”沈知渊回答，语气平缓，没有一丝炫耀。
他清楚，这份情报，比任何花言巧语都更有说服力。
宋汉成的手微微颤抖，将文件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他对金融战的理解远超常人，他立刻明白，如果这份情报属实，那么任何一家银行，包括汇通在内，贸然入局，都会被三井彻底吞噬，连渣都不剩。
藤原敬一，果然比冈田信介高明了不止一个层次。他这是在设局引诱那些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华商。
“你怎么弄到这份东西的？”宋汉成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审问。
“宋先生，您只需要知道，这份情报，价值超过汇通银行所有的资产总和。”沈知渊没有回答来源，避开了这个敏感问题。
“有了它，我们就能在藤原敬一动手之前，提前封死他的退路。”
沈知渊向前一步，他知道，此刻的宋汉成，已经从愤怒的复仇者，变成了冷静的战略家。
“三井现在急需资金，所以才抛售水泥厂股份。但他们不想让我们华商得利，更想利用这次抛售，反过来再狠狠地割一次我们的肉。”
“他们准备的资金，足以吃掉所有华资银行的流动性。”
“而我的计划，是利用他们对自身资金链的自信，打一个时间差。”
沈知渊指着文件上的一个数字：“三井能调动的离岸资金，需要三天时间才能完全到位。而江南水泥厂的股份，将在两天内完成交易。”
“我们需要的，不是比他们更有钱。”
“我们需要的，是比他们更快，更狠。”
宋汉成陷入了沉思，他看着文件，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年轻人。沈知渊的计划，逻辑严密，大胆至极，而且风险控制点，正是建立在这份精准的情报上。
如果成功，不仅能夺回水泥厂，更能给三井造成巨大的流动性压力。
但风险，同样巨大。如果情报有误，或者三井提前到位资金，那后果不堪设想。
“你说的‘投名状’，是什么意思？”宋汉成终于开口，语气中的火气已经完全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肃杀。
“为什么一定要我宋汉成出面？”
沈知渊回答：“因为汇通银行是华资银行的旗帜。杜英鸿召集的是商会，他们有钱，但影响力有限。我们要的，不是小打小闹的联手，而是要让整个上海滩的华资力量，拧成一股绳。”
“三井洋行，绝不会允许永昌银号这样的新兴势力，来主导这次竞购。”
“但他们绝不会想到，您——汇通银行的董事长，会亲自下场，以复仇之名，领衔此局。”
“宋先生，”沈知渊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股魔鬼般的蛊惑力，“您就是这面旗帜。您一动，所有犹豫不决的华商都会跟进。他们会认为，汇通银行有必胜的把握，会认为这是二十年一次的复仇良机。”
“我们需要的，是利用您宋先生的名望和您父亲的屈辱，在心理上，摧毁三井对华商的压制。”
宋汉成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明白沈知渊的意思。沈知渊需要他，不是为了汇通银行的几百万存款，而是需要他背负的——是整个华资阶层对三井的仇恨与恐惧。
这是在用他的名誉、他的家族，乃至他父亲的冤魂，去赌一把。
“如果失败了，”宋汉成睁开眼，声音平静得可怕，“我宋家，将万劫不复。”
“如果失败了，我沈家，同样万劫不复。”沈知渊迎着他的视线，毫不退让。
“但如果我们成功了呢？”
“三井在远东的金融触角，会被我们齐根斩断。他们的资金链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压力。藤原敬一的陷阱，会反过来吞噬他自己。”
“而您宋汉成，将不仅是汇通银行的掌门人，您将是上海滩，乃至整个华夏商界，一雪前耻的英雄。”
宋汉成沉默了。
书房内的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他缓缓起身，走到窗边，看向窗外那片繁华却又危机四伏的上海滩。
他想起二十年前，父亲在病榻上，最后紧紧握住他的手，用尽全力说的两个字：“拿回……”
拿回什么？拿回属于宋家的荣耀，拿回被侵略者夺走的产业。
他一生都在追求稳健，在金融界小心翼翼地周旋，守着父亲留下的汇通，却从未敢真正直面那个强大的敌人。
他害怕失败，害怕重蹈覆辙。
但现在，一个年轻人，带着一份精准到令人发指的计划，站在他的面前，用他最深的伤疤，最痛的耻辱，来逼他做出选择。
沈知渊给的，不是选择，是命运。
宋汉成转过身，他走到画案前，看着那幅刚刚完成的山水画。墨迹未干，山势险峻，却有一条细小的瀑布，从高处直冲而下。
他拿起笔，蘸饱了墨，在瀑布的下方，重重地写下了两个字——“逆流”。
“沈君，”宋汉成抬起头，他的眼神中，恐惧已经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那种被压抑了二十年，终于挣脱枷锁的决绝。
“这份情报，如果有一丝一毫的偏差，汇通银行将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但若它属实……”
宋汉成将笔扔回笔洗，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你沈知渊，将是我宋汉成，在这乱世之中，见过最了不起的金融家。”
“你说得对，是时候把属于我父亲的东西，拿回来了。”
“投名状，我宋汉成接了！”
沈知渊微微躬身，脸上浮现出一抹满意的笑意。他没有多余的恭维，只是直接进入了实质性的部署。
“时间紧迫，只有三天。我们现在需要解决两个核心问题。”
“第一，资金的汇集。杜英鸿那边可以拉来三千万，加上永昌和您的流动资金，总额约六千万。”
“但要应对三井的绞杀，我们需要的，是能瞬间调动，且不会被他们追踪到的，至少一亿两千万的流动性。”
“第二，如何在短时间内，让所有华商相信，我们能赢。”
宋汉成走到书柜前，从暗格里取出一个保险箱，打开后，里面放着一个古旧的皮质账本。
“资金的问题，汇通可以解决。”宋汉成沉声道。
“汇通银行，除了明面上的资产，还有一条隐秘的资金链，专门用于接济那些被外资打压的民族实业。这是我父亲留下的‘救命钱’。”
“这条资金链，由上海滩最顶尖的几家钱庄共同维系，总额接近八千万。三井从未察觉。”
“我以汇通的名义，将其全部注入这次竞购。加上你和杜英鸿的资金，一亿四千万，足够了。”
宋汉成合上账本，将其放在桌上，那不仅仅是八千万，那是他宋家最后的底牌。
“至于第二个问题，”宋汉成沉思片刻，双眉紧锁，“要让华商相信我们能赢，光靠汇通的名头不够。藤原敬一已经放出风声，这次竞购，他会亲自主导。”
“我们需要一个能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大人物’入局。”
“一个能代表某种权威，并且让三井投鼠忌器的人物。”
沈知渊微微颔首，他清楚，在金融战中，信心比黄金更重要。如果能有一个重量级人物站台，华商的资金会立刻涌入，形成一股洪流。
“这个人，必须是军政界的人士，并且与三井有直接的利益冲突。”沈知渊分析。
“没错。”宋汉成走到地图前，手指在沪上势力图上缓缓移动。
“这个人，必须是能镇得住场面的。”
他停下手指，最终落在了地图上一个被圈起来的地点——“淞沪警备司令部”。
宋汉成转过头，双眼锐利：“沈君，你有杜英鸿这层关系，应该清楚，警备司令部里，有一个人，他虽然地位敏感，但对三井的侵略行径，深恶痛绝。”
“他掌控着整个上海滩的治安与军权，如果他能表态支持华资收购，藤原敬一的任何盘外招，都将失效。”
沈知渊听到这个名字，神情变得更加凝重。
那个人的身份，不仅代表着军权，更代表着错综复杂的派系利益，轻易拉他入局，风险巨大。
“宋先生的意思是……”
“李宗仁的左膀右臂，警备司令部副司令，徐绍安。”宋汉成一字一句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徐绍安，他曾是北伐军的悍将，为人正直，但性情刚烈，最痛恨外敌入侵。”
“而且，我恰好知道，他最近有一件急事，急需一笔钱，来疏通关节，保住他一位亲信的性命。”
“沈君，你不是喜欢冒险吗？”宋汉成嘴角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要让这位副司令在三天内，公开表态支持华资，你需要的，就不仅仅是一份完美的商业计划了。”
“你需要用汇通银行的钱，去帮他摆平军政界的麻烦，让他成为我们掀翻三井的第三块……基石。”
沈知渊沉吟片刻，目光沉静，他走到宋汉成面前，伸出了手。
“宋先生，徐绍安的事情，交给我。”
“我们现在，需要立刻着手准备舆论攻势，将您复仇江南水泥厂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上海滩。”
宋汉成握住了沈知渊的手，这次的握手，不再是客套，而是两个顶级金融家之间，对一场生死之局的郑重承诺。
“去吧，沈君。”宋汉成语气深沉。
“我宋家二十年的屈辱，就看你这三天，能做到哪一步了。”
沈知渊没有耽搁，他拿起文件，转身离开。
他很清楚，徐绍安这块石头，比宋汉成这尊大神，更难搬动。
徐绍安要的，不是单纯的借贷，而是要他沈知渊，深入到军政界最黑暗的泥潭里，去替他解决麻烦。
沈知渊走出汇通银行的大门，抬头望向阴沉的天空。
“徐绍安……”
他自言自语。
三井的金融陷阱，只是第一步。要赢下这场战争，他必须在三天之内，同时在金融、舆论和军政三个战场上，全面获胜。
他拿出电话簿，拨通了一个号码，那是他与杜英鸿约定的紧急联络方式。
“杜先生，是我。”
“计划有变，现在，去查一个人。警备司令部副司令，徐绍安。”
“他最近有什么致命的麻烦缠身，越隐秘越好。越快越好。”
电话那头，杜英鸿的声音立刻紧张起来：“沈君，徐绍安？他可是出了名的难缠，而且牵连甚广，你……”
“我需要他。”沈知渊打断了杜英鸿，语气不容置喙。
“你只需要告诉我，他的弱点在哪里。”
“我今晚，就要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