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总部的议事大殿内,气氛凝重如铁。
殿中烛火通明,映照着每一张沉默的脸庞。林枫端坐在主位上,一身玄色劲装已被血污浸透大半,左肩处还残留着“赤蛟帮”帮主临死反扑时留下的爪痕,此刻仍在向外渗着暗红的血珠。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从大殿中一张张面孔上扫过。
苏月如站在他左手侧三步之外,手中握着三枚玉简,每枚玉简上都刻着一个人的名字。她的脸色同样平静,但那平静下隐藏的,是如冰川般的寒意。
石猛立在林枫右手边,双手抱胸,虎目圆睁,目光如刀锋般掠过殿中人群。他身上也带着多处伤口,最重的一处在右胸,被一柄淬毒短刀贯穿,此刻用白布紧紧包扎着,但血迹仍在缓慢渗出。
大殿中央,跪着三个人。
为首的是“开阳殿”副殿主韩千山,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曾是破晓元老之一,主管情报收集。他此刻低垂着头,额发遮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
他左侧跪着的是“天权堂”执事长老周明,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掌管着组织的部分财源。老人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知是恐惧还是别的什么。
右侧则是一个年轻些的女子,名唤柳如烟,曾是“瑶光阁”的副阁主,负责与外界归附势力的联络。她抬起头,目光直直盯着林枫,眼中没有悔意,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
大殿两侧,站着破晓如今的核心成员,共二十七人。每个人的脸色都各不相同——有的愤怒,有的震惊,有的若有所思,还有几人目光闪烁,不敢与殿中任何人对视。
“念。”
林枫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
苏月如微微颔首,展开了第一枚玉简。
“韩千山,开阳殿副殿主,入组织二十三年。经查实,自三个月前起,与‘赤蛟帮’暗中往来七次。泄露情报包括:总部防御阵法薄弱点三处、各地分舵联络方式、库存灵石及药材清单。赤蛟帮攻山时,韩千山故意延迟启动东侧防御阵眼三十息,致东侧防线溃散,伤亡四十七人。”
她每念一句,殿中的温度就降低一分。
韩千山身体颤了一下,但依旧没有抬头。
苏月如没有停顿,展开了第二枚玉简。
“周明,天权堂执事长老,入组织三十一年。经查实,过去一年间,私自挪用组织灵石八万七千枚,其中五万枚经多重周转,流入赤蛟帮。赤蛟帮攻山所用‘破罡弩’三十二具,均由周明暗中提供渠道购入。攻山前夜,周明以巡视库房为名,在库房水源中下‘散气散’,致守卫弟子战力折损三成。”
有倒吸冷气的声音从两侧传来。
那须发皆白的老者周明,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苏月如展开了第三枚玉简。
“柳如烟,瑶光阁副阁主,入组织九年。经查实,自半年前起,频繁接触新归附势力,以威逼利诱手段,发展下线十一人。赤蛟帮攻山信号,由柳如烟以‘瑶光鸟’秘法发出。攻山期间,柳如烟曾三次试图接近禁地‘藏经阁’,目标为阁中《破晓纲要》及成员名册。”
念到这里,苏月如顿了顿,抬眼看向跪在中央的柳如烟。
柳如烟迎着她的目光,忽然冷笑起来。
“成王败寇,何必多言?”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扭曲的骄傲,“林枫,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凭什么坐上这尊主之位?凭什么让我们这些为组织流血拼命几十年的老人,听你号令?”
大殿中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林枫身上。
林枫缓缓站起身。
他走到韩千山面前,蹲下身,平视着这个曾经在“问道台”上与他激烈辩论过的元老。
“韩副殿主,”林枫的声音很轻,“三个月前,赤蛟帮第一次接触你时,开出了什么条件?”
韩千山身体一震。
他慢慢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
“……他们承诺,事成之后,让我做东域三州的情报总管。”韩千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每年,给我十万灵石,三件灵器,还有……还有一座灵山别院,供我韩家子弟修行。”
“就这些?”林枫问。
韩千山沉默了很久。
“他们还说……”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尊主您……活不过今年。破晓注定覆灭。良禽择木而栖……”
“所以你选了那根看起来更粗的树枝。”林枫点点头,站起身,看向周明,“周长老,你呢?八万七千灵石,就买了你三十年的忠诚?”
周明猛地抬起头,老泪纵横。
“尊主!老朽……老朽糊涂啊!”他跪爬两步,想要抓住林枫的衣角,却被石猛一步上前挡住,“是我那不成器的孙子!他在外欠了赌债,被赤蛟帮拿住了把柄!他们威胁要断他手脚,我……我只有这一个孙子啊!”
林枫静静看着他。
“你孙子周浩,三日前已被赤蛟帮灭口。尸首在城西乱葬岗找到,胸口三刀,刀刀致命。”苏月如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赤蛟帮从不会留活口,周长老应该比谁都清楚。”
周明如遭雷击,整个人瘫软在地,口中发出嗬嗬的怪声,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林枫最后走到柳如烟面前。
这个女人依旧昂着头,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柳阁主还有什么要说的?”林枫问。
“说什么?说你们这些男人,从来都看不起我们女人?”柳如烟尖笑起来,“我在瑶光阁九年!九年!我为组织联络了十七个归附势力,处理了四十三起外交纠纷!可阁主之位呢?就因为我修为不如人,就活该永远当个副手?”
她猛地指向苏月如。
“她苏月如凭什么?就因为她跟了你林枫?就因为她会布几个阵法?我不服!赤蛟帮答应我,事成之后,整个瑶光阁都归我!东域所有情报网络,都归我管!”
“然后呢?”林枫问,“等赤蛟帮掌控了破晓,等你坐上了那个位置,接下来呢?让所有破晓的兄弟,都变成赤蛟帮的奴隶?让那些信任你、把后背交给你的同袍,一个个死在御龙宗的屠刀下?”
“那又怎样!”柳如烟嘶声道,“这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御龙宗强,赤蛟帮强,我选强者,有什么错?!”
大殿中,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无耻!”
“叛徒!”
“杀了她!”
怒吼声从两侧响起。几个年轻些的成员双眼通红,手已按在了兵器上。
林枫抬起手。
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他转身,走回主位,重新坐下。
“按《破晓铁律》第三章第七条,通敌叛盟者,当如何处置?”林枫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中。
苏月如上前一步,朗声道:“当受‘万刃穿心’之刑,曝尸三日,以儆效尤。”
“万刃穿心”四字一出,跪在地上的三人齐齐打了个寒颤。
那是破晓最残酷的刑罚之一,受刑者会被绑在刑柱上,由组织成员轮流以短刀穿刺身体,不能致命,要刺满一万刀,流尽最后一滴血而死。整个过程,通常要持续整整一日。
那是真正的酷刑。
大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林枫身上,等待着他的裁决。
石猛握紧了拳头,苏月如微微抿唇,就连跪在地上的三人,也抬起头,眼中流露出绝望与恐惧。
林枫沉默了许久。
久到烛火都摇曳了三次。
终于,他缓缓开口。
“韩千山。”
“在。”韩千山声音沙哑。
“你入组织二十三年,立大小功十七次,受过重伤三次。最后一次,是为救当时还是执事的赵长老,被御龙宗‘锁魂钉’所伤,损了根基,修为永固灵锁三重,再难寸进。”林枫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我说得可对?”
韩千山身体一震,愕然抬头。
“周明。”
“老……老朽在。”
“你入组织三十一年,掌管财源十九载。组织最艰难时,你变卖祖产,垫付灵石三万枚,未取分文利息。三年前那场大疫,你散尽私库,购药救活弟子一百四十三人。”林枫继续道,“这些,账册上都记得清清楚楚。”
周明瞪大眼睛,嘴唇颤抖,却发不出声音。
“柳如烟。”
柳如烟咬着牙,不说话。
“你入组织九年,联络归附势力十七个,处理纠纷四十三起。其中,‘黑水盟’背盟那一次,是你孤身入敌营,谈了三日三夜,最终说服对方继续履约,保住了北线三百弟子的性命。”林枫看着她,“这件事,当时的战报里,我记得。”
柳如烟脸上的疯狂,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功是功,过是过。”林枫的声音依旧平稳,“你们曾经为组织流过的血,救过的人,立过的功,组织记得,我林枫也记得。”
“但今日你们犯的错,通敌之罪,叛盟之行,害死的四十七个兄弟,重伤的一百二十九人,还有那些因你们泄露情报而暴露、此刻或许正在被追杀的外线弟子——”
他顿了顿。
“这些,组织也要记得,我林枫,更要记得。”
大殿中落针可闻。
林枫站起身,走到三人面前。
“我若按《铁律》处置你们,让你们受万刃穿心,曝尸三日,可对得起那些因你们而死的兄弟?”
韩千山闭上眼,周明瘫软在地,柳如烟死死咬着嘴唇,血从嘴角渗出。
“可我若真那样做了,”林枫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又与御龙宗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畜生,有何区别?”
他转身,看向大殿中所有人。
“我们反抗御龙宗,反抗龙族,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有朝一日,我们也变成他们那样,用酷刑,用屠杀,用恐惧来统治?”
“不。”
林枫摇头。
“我们反抗,是为了让这世上,少一些酷刑,少一些屠杀,少一些恐惧。是为了让那些被迫跪着的人,能够站起来,堂堂正正地活。”
“今日,我若以酷刑杀你们,明日,我就没有资格,去指责御龙宗的残暴。”
他重新看向跪着的三人。
“韩千山,周明,柳如烟。”
三人抬起头,眼中是茫然,是不解,是难以置信。
“你们三人,通敌叛盟,罪证确凿,依律当诛。”
林枫的声音,在这一刻,清晰得如同冰裂。
“但念你们昔日有功,今日,我不杀你们。”
大殿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苏月如猛地看向林枫,石猛也瞪大了眼睛。
“我只废你们修为,逐你们出组织。”
林枫一字一句道。
“自今日起,你们与破晓,恩断义绝。你们不再是破晓的人,破晓也不再是你们的依靠。你们是生是死,是荣是辱,皆与破晓无关。”
“这,是我的裁决。”
话音落下的瞬间,林枫出手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华丽炫目的光华。
他只是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轻轻点出三下。
第一下,点在韩千山丹田。
第二下,点在周明气海。
第三下,点在柳如烟檀中。
三声轻响,如同气泡破裂。
韩千山身体剧震,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瞬间萎靡下去,脸上血色尽褪,眼中神光消散。
周明惨叫一声,仰面倒地,身上气息如泄了气的皮球般飞速流逝,几个呼吸间,就从灵锁境的修士,跌落到连开源境都不如的凡人。
柳如烟没有叫。
她只是死死盯着林枫,眼中那疯狂的火焰,一点点熄灭,最后变成一片死灰。
三人的修为,被彻底废了。
从今往后,他们再也无法修行,再也无法调动一丝灵气。他们会像最普通的凡人一样,会老,会病,会死。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失去修为,有时比死更可怕。
“带下去。”林枫收回手,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给他们每人十两银子,一套换洗衣物,送出山门。从今往后,不许再踏足破晓势力范围半步。”
两名执法弟子上前,将瘫软的三人拖了出去。
大殿中,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林枫,看着这个年轻得过分,却在此刻做出如此裁决的尊主。
“觉得我太仁慈?”林枫忽然问。
没有人回答。
“觉得我妇人之仁,纵虎归山?”林枫继续问。
依旧没有人回答。
但有些人的眼神,已经说明了答案。
林枫走到大殿中央,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我知道,你们中有人觉得,我该杀了他们,以儆效尤。”
“有人觉得,我该用最残酷的刑罚,让所有人都知道,叛盟的下场。”
“还有人觉得,我这样做,会寒了那些战死兄弟的心,会让活着的人觉得,叛盟的代价,不过如此。”
他顿了顿。
“但我要告诉你们的是——”
“破晓,不是御龙宗。”
“我们战斗,我们流血,我们牺牲,不是为了有朝一日,我们能坐上御龙宗那个位置,然后对下面的人,也用同样的手段。”
“如果有一天,我们变成了我们曾经最痛恨的样子,那我们的战斗,还有什么意义?”
林枫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今日,我废他们修为,逐他们出门,不是因为他们不该死。”
“而是因为,我不想让破晓,变成一个只靠恐惧和杀戮来维持的地方。”
“我不想让我们的兄弟,在挥刀向敌人时,心里想的却是‘如果有一天我败了,也会是同样的下场’。”
“我们要赢,要堂堂正正地赢,要赢得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要赢得让那些曾经被迫跪下的人,愿意跟着我们一起站起来。”
他看向大殿外,看向那无尽的黑夜。
“这条路很难,我知道。”
“会有更多的人背叛,会有更多的牺牲,会有更多的质疑和动摇。”
“但这就是我们选择的道路。”
“一条,比御龙宗更难走,却更值得走的道路。”
大殿中,依旧寂静。
但那种寂静,已经不再是质疑和压抑,而是一种沉重的、滚烫的沉默。
苏月如看着林枫的背影,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石猛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了。
不知是谁,第一个单膝跪地。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最后,大殿中所有人都跪了下来,面向那个站在中央的年轻身影。
没有言语。
但那一双双眼中燃烧的东西,比任何誓言都更加灼热。
林枫转过身,看着他们,缓缓点了点头。
“都起来吧。”
“仗打完了,但事情还没完。”
“阵亡兄弟的抚恤,受伤兄弟的医治,损坏建筑的修复,防御阵法的加固,还有那些在暗中观望、摇摆不定的归附势力——”
他一一下令,条理清晰。
众人领命而去,大殿中渐渐空了下来。
最后,只剩下林枫,苏月如,和石猛三人。
“值得吗?”
苏月如忽然轻声问。
她没有说是什么值得,但林枫听懂了。
“我不知道。”林枫摇摇头,诚实地说,“我只知道,如果今天我真的下令杀了他们,那从今往后,我每次闭上眼睛,看到的都不会是敌人的血,而是自己人的。”
“你会后悔的。”苏月如说,“那些人,不会感激你。他们会恨你,恨你废了他们的修为,恨你让他们变成凡人。他们会用尽余生来诅咒你,甚至……想办法报复你。”
“我知道。”林枫说。
“那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林枫转过身,看向大殿外深沉的夜色。
“因为我不是在救他们。”
“我是在救我们自己。”
他轻声说。
“救那个,还没有被仇恨和鲜血彻底吞噬的,我们自己。”
苏月如沉默了。
许久,她轻轻叹了口气。
“我去安排抚恤的事。”
她转身,向殿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她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林枫。”
“嗯?”
“你做尊主,很好。”
说完,她快步离开,消失在夜色中。
石猛挠了挠头,看看林枫,又看看苏月如离开的方向,瓮声瓮气地说:“头儿,俺听不懂那些大道理。但俺知道,你做的决定,俺都听。”
林枫笑了笑,拍了拍他完好的左肩。
“去疗伤吧,猛哥。后面的硬仗,还多着呢。”
“好嘞!”
石猛也走了。
大殿中,终于只剩下林枫一个人。
他走到殿门前,仰头看向夜空。
今夜无月,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在厚重的云层间时隐时现。
风从远处吹来,带着血腥味,带着焦土味,也带着新生草木的、微不可察的清新气息。
林枫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转身,走回大殿,坐在那张还残留着体温的主位上,拿起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宗,就着烛火,一页一页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