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眼中,这何尝不是一场征服与驯服的游戏?
她不断地提醒自己:她是他嫂嫂。
一个尴尬而危险的身份。
他那样一个在京都经营了二十年声名、素有君子之誉的男人,会为了她这样一个污点破例,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吗?
绝无可能。
等待她的结局,大抵就是永远顶着嫂嫂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头,像只见不得光的金丝雀,被豢养在这华美的牢笼里。
直到他玩腻了的那一天。
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这个念头让她瞬间清醒。
多情伤己。
不过一场游戏,何必当真?
那点因他深夜归来而悄然滋生的细微心动,被她亲手掘出来,重新埋进了心底。
少女的心总是纤细敏感又充满幻想。
感情或许冲动,但在真正陷入之前,她们总会在脑海里将无数种可能的结局一一推演,权衡利弊。
然后选择最安全的那条路。
自保,是人的本能。
纷乱的思绪如同藤蔓般缠绕不休,也不知在黑暗中挣扎了多久,意识才终于模糊地沉入一片浑噩。
再睁眼时,已是天光大亮。
帐内空空荡荡,霜降今日竟未来唤醒她。
她拥着锦被坐起,赤足趿上绣鞋,带着一丝初醒的恍惚,撩开珠帘走向外间。
软榻上早已空无一人。
他走了。
想必是军务繁重,昨夜那匆匆一面,真的只是他心血来潮的一瞥罢了。
阁楼里静得过分。
扶着木质扶手缓缓下楼,平日里总能听到的鸟鸣声也消失了。
只有几缕稀薄的晨光,透过窗棂缝隙,懒洋洋地洒在地板上,映出漂浮的微尘。
她披上那件雪白的狐裘毛氅,推开沉重的阁门。
入目的景象,让她呼吸骤然一窒!
庭院中,坚硬的青石板上,赫然跪着一排人!
正是昨日那几个对她言语不敬的丫鬟。
初春清晨的寒气尚未散尽,地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
那些娇弱的身躯已在霜地上跪了不知多久,发髻散乱,脸颊冻得青白,眉睫上甚至都凝着细碎的霜花。
单薄的寝衣根本无法抵御寒气,她们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嘴唇乌紫。
更触目惊心的是,有些人裸露的手腕、膝弯处,隐隐透着被硬物击打后留下的淤青或凝固的暗红血痕。
显然是看守的侍卫毫不留情的结果。
霜降、映雪等几个她的贴身丫鬟虽未被罚跪,却也面色惨白地垂首立在廊下角落。
显然也跟着陪站了整夜,冻得瑟瑟发抖。
不用多想,沈青霓瞬间便明白了这杀鸡儆猴的戏码是谁的手笔。
心底那点因他离去而产生的短暂松弛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寒意。
早已在院中等候多时的王管事,立刻弓着腰,万分恭谨地迎了上来:
“娘娘安好,王爷吩咐了。”他垂着头,声音平板无波。
“这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婢,昨日胆敢冲撞娘娘,委实罪无可恕。
如何惩处,全凭娘娘您心意,纵是打杀了,也是她们应有的下场。”
看着眼前这惨烈的一幕,沈青霓昨日那点愤懑早已被更强烈的不适与怜悯取代。
再大的气性,也抵不过这活生生跪了一夜、濒临崩溃的惨状。
女子本就体弱,这般折磨,轻则大病一场,重则落下终身的病根,甚至……
她紧蹙着眉,摇了摇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
“叫她们起来吧。”
“以后若有差池,罚月俸便是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王管事那张毫无波澜的脸,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疲惫与无奈。
“大可不必如此。”
王管事的头垂得更低了些,面上恭顺应是,心中却暗自摇头。
娘娘还是太过良善心软。
王爷要的,哪里是这几个贱婢的命?
他要用这几个婢子的惨状,敲打所有对娘娘心存轻慢的人!
更要让娘娘清晰地认识到,在这座王府里,谁才是真正掌控她命运、甚至生杀予夺的人!
她的仁慈,在此刻,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
出乎沈青霓意料的是,那夜之后,看似将她禁锢的萧景珩,竟并未限制她的自由。
无论是踏出腾安阁的小院,还是步出王府那巍峨的门楣,府中上下再无人敢对她有半分置喙与阻拦。
这突然而至的自由并未让她感到轻松,反而像一层更沉重的枷锁。
她心知肚明:这并非信任,而是更深层的掌控。
那个男人笃定,她已是无根的浮萍,即便放她出去,又能逃往何方?
天下之大,无处不是他权势的阴影。
任务陷入令人焦灼的僵局。
即便与萧景珩朝夕相对,也未必能寻得突破的契机,更何况近来他军务缠身,神龙见首不见尾。
整日困在那座压抑得令人窒息的王府里,沈青霓只觉心头郁气难舒。
索性,她唤来霜降、映雪几个尚且忠心的丫鬟,从账房支了一笔不算菲薄的银钱。
“闷得慌,出去走走。”
她只淡淡一句,便登上了王府那辆低调却难掩贵气的马车。
初春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街市却已然苏醒,显出勃勃生机。
沈青霓坐在微微摇晃的车厢内,指尖挑开厚重的车帘一角。
目光所及,是人间烟火最寻常也最动人的画卷:裹着头巾、步履匆匆的妇人挎着竹篮;
壮实的汉子将咯咯直笑的小儿扛在肩头,手里还晃着个鲜艳的拨浪鼓;
挑着沉重担子的货郎被一群叽叽喳喳的孩童围住,寸步难行却又笑意盈盈……
这些鲜活的景象,是她困在王府深宅里早已模糊的记忆。
一股带着暖意的风拂过面颊,让她紧绷的心弦难得地松弛了片刻。
然而,这份短暂的安宁并未持续太久。
马车行至长街中段,前方人群突然爆发出尖叫与骚动!
混乱的浪涌中,一阵急促得令人心惊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裹挟着巨大的冲击力扑面而来!
变故发生得太快!
沈青霓甚至来不及放下车帘,一匹显然受了惊、双目赤红的枣红烈马,直直撞向她所在的马车方向!
车夫惊骇得面无人色,勒紧缰绳的手已然僵硬!
千钧一发之际!
数道鬼魅般的黑影骤然从街道两侧的屋檐、巷口闪现!
“噗嗤——!”
沉闷的斩击声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同时响起!
腥热的液体如同泼墨般溅射在干燥的黄土路面上!
那匹狂奔的枣红马凄厉地长嘶一声,庞大的身躯因前蹄被齐齐斩断而轰然前倾、激起漫天尘土!
马背上的骑手如断了线的风筝般被狠狠甩出,翻滚了数圈。
那顶象征身份的书生方巾帽也远远滚落,跌入路边的人群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