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山,天师府,张灵玉的居所。
窗外月色清冷,竹影摇曳,室内只余一盏孤灯,映照着张灵玉略显清瘦的身影。他面前摊开着纸笔,与陆家兄妹一样,他也正面临着陈昭布置的“心得”难题。
但与陆家兄妹初时的无从下笔不同,张灵玉的烦恼,更深一层。
他并非写不出。自幼受天师府精英教育,经史子集、道藏典籍皆有涉猎,文字功底远非张楚岚、金猛等人可比。三百字,于他而言,并非难事。
他烦恼的是,该写什么?又能写什么?
《无影》身法的精妙,他体会颇深。那极致速度带来的畅快,那与天地气流相合的玄妙感,都让他受益匪浅。他甚至能清晰地分析出这门身法如何弥补了他阴五雷在敏捷与突进上的些许不足,如何能更好地与金光咒配合。
这些,他都可以写,也能写出不止三百字。
但他总觉得,若只写这些,流于表面了。陈掌门设置此功课的深意,经过陆瑾老爷子点拨(此事已在群里传开),他已了然于心。是要求“明白”,是要求更深层的反思。
可他该如何反思?
反思自己过往对阴五雷的偏见?反思自己对夏禾的苛责与逃避?这些心结虽已松动,但真要形诸文字,公之于群…那群里还有夏禾在…他做不到。这无异于将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撕开,暴露于人前。
那反思修行之路?他的修行之路,前半程顺遂,被誉为天才,后半程却因一念之差而崩毁,陷入泥沼,苦苦挣扎。这其中的苦楚与教训,又岂是能轻易与人言的?更何况,群里还有诸葛青、王也这等真正的天之骄子,还有张楚岚那个…看似不着调却总能创造奇迹的家伙…在他们面前剖析自己的失败与挣扎,需要莫大的勇气。
他提起笔,落下“《无影》身法之我见”几个端正楷字,然后便停滞不前。墨点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污渍,如同他此刻烦乱的心绪。
写,不知如何下笔,难堪往事与隐秘心绪如鲠在喉。
不写,又恐辜负陈掌门点拨之恩,更显得自己心胸狭隘,畏首畏尾。
这种进退维谷的纠结,让他倍感煎熬,甚至比以往单纯的心结更让人疲惫。那是一种想要向前迈步,却不知落脚何处,生怕踩空或踩痛的茫然与恐惧。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以及师父张之维温和的声音:“灵玉,睡下了吗?”
张灵玉猛地回神,连忙起身开门:“师父,您怎么来了?弟子还未歇息。”
张之维踱步进来,目光扫过书桌上摊开的纸笔和那团墨渍,心中已然明了几分。他并未点破,只是随意地在桌旁坐下,笑道:“无事,夜里睡不着,出来走走,见你灯还亮着,便过来看看。是在用功?”
张灵玉低下头,有些惭愧:“弟子…弟子是在完成陈掌门布置的功课,撰写修炼心得。只是…迟迟未能成文。”
“哦?遇到难处了?”张之维语气平和,如同闲话家常。
张灵玉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在师父面前难以完全掩饰,低声道:“弟子不知…该如何落笔。若只论功法技巧,恐流于浅薄,辜负掌门深意。若论及其他…又…” 他语塞,不知该如何表达那份难堪。
张之维了然地点点头,并未追问具体细节,而是缓缓道:“灵玉啊,你觉得,修行是为了什么?”
张灵玉一怔,下意识答道:“为了…明心见性,羽化登仙?” 这是标准答案,却并非他此刻心中所想。
张之维笑了笑,摇头:“那是大道理。说点实在的。对你而言,修行是为了什么?”
张灵玉愣住了。对他而言?为了摆脱阴五雷的阴影?为了获得师父和师门的认可?为了…有朝一日能坦然面对过往?这些念头在他心中盘旋,却无法宣之于口。
看他沉默,张之维也不逼问,自顾自说道:“修行啊,说穿了,就是修个‘自在’。心里自在,身上自在。不憋屈,不拧巴,不自己跟自己较劲。”
他指了指张灵玉的心口:“你这里,不自在。”
张灵玉身体微微一颤。
“陈道友让你们写心得,不是为了考校文采,也不是为了揭人伤疤。”张之维继续道,“他是想给你们一面镜子,照见自己。写得好不好,深不深,是其次。敢不敢照,能不能看见,才是关键。”
“你烦恼,是因为你既想照,又怕看见某些东西,更怕别人看见你照见了什么东西。对不对?”
张灵玉默然,师父的话一语中的,戳中了他最隐秘的担忧。
“傻孩子。”张之维叹了口气,“谁还没点不愿示人的东西?但若因为怕,就不去照,不去看,那这些东西就永远是你心里的疙瘩,是你修行路上的绊脚石。陈道友给你们这群小家伙提供了一个地方,一群或许能理解你、甚至能帮你的人。这已是天大的机缘。”
“不必想着一次就要剖析个彻底,也不必非要写那些最痛的。就从能写的开始写,写你对《无影》的真实感受,写它给你带来的哪怕一丝一毫的新的体验。真诚,比深刻更重要。”
“至于旁人如何看待…”张之维笑了笑,“群里那帮小猴子,哪个又是完人?张楚岚一肚子鬼心眼,诸葛青傲气底下藏着不甘,王也看似洒脱实则背负良多,连那夏禾丫头,也在努力挣扎求新…谁有功夫整日盯着你的那点心事看?就算看了,理解了,是份缘法。不理解,一笑置之,又何妨?你的路,终究是自己走的。”
一番话,如春风化雨,渐渐涤荡着张灵玉心中的纠结与恐惧。
是啊,自己似乎又钻牛角尖了。陈掌门并未要求他们必须揭露隐私,只是要求“言之有物”、“真诚”。自己何必非要逼自己一步到位?
从能写的开始,真诚地去写,便是了。至于其他,慢慢来。
心结的解开,本就不是一蹴而就的。
想通了这一点,张灵玉只觉得胸中块垒尽消,豁然开朗。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张之维郑重行礼:“多谢师父点拨!弟子明白了!”
张之维欣慰地点点头:“明白了就好。早点写完,早点休息。修行是长久事,不争一时。”
说完,他便起身,慢悠悠地踱出了房间。
送走师父,张灵玉重新坐回书桌前。他看着那团墨渍,不再觉得刺眼。他另取过一张新纸,提笔蘸墨,略一沉吟,落笔写下:
“《无影》身法初感:身动若流水,意随清风走。暂忘形骸束,略窥自在天。”
他从身法带来的最直观的“自在”感写起,这是他现在最真实、也最愿意分享的感受。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心中的烦恼渐次平息。
窗外,月色越发皎洁明亮。
(第一百四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