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之日的疫影
景龙四年四月初三,长安的晨光来得比往日迟了半刻。檐角铜铃在微湿的风里晃着,铃舌撞出的声响黏着水汽,连朱雀大街上最早开铺的胡商,都觉得今日的空气里裹着股化不开的滞闷。
苏景明攥着块温热的胡饼刚拐过平康坊的巷口,就见坊正带着两个武侯往南跑,腰间铜带扣撞出的“当啷”声里,还夹着坊正嘶哑的喊:“快!西市那边又倒了三个!都带着红疹子,跟昨日那波斯商队的人一模一样!”
他脚步顿了顿,咬在嘴里的胡饼突然没了滋味。昨日午后他在大理寺当值,刚画完西市波斯商栈的勘验图,就见两个仵作抬着具盖着白布的尸身从后巷出来——布角被风掀起时,他瞥见死者手背爬着细密的赤红色疹点,像被烧红的针轻轻烫过,疹心还凝着颗几乎看不见的银白小点,倒比长安城里最时兴的螺钿漆器还要精巧。
“苏评事?”身后传来书吏小周的声音,手里抱着的卷宗还沾着晨露,“大理寺卿让您赶紧去右金吾卫署,说是那边截了个从洛阳来的驿卒,人刚到就倒在马背上,浑身都是红疹子,嘴里还胡话连篇呢!”
苏景明把剩下的胡饼塞给巷口乞儿,拎起袍角就往皇城方向跑。青石路面被昨夜的细雨浸得发滑,他跑过通化门时,瞥见城根下围着圈人,几个药铺的伙计正往陶碗里倒着黑乎乎的药汁,碗沿上还沾着干枯的艾草。人群里有个老妪哭嚎着,怀里抱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童,孩子脸颊上的红疹已经连成了片,呼吸时胸口起伏得像台漏了气的风箱。
“让让!让让!”两个金吾卫士兵推开人群,手里抬着块门板,上面躺着个穿驿卒服色的汉子。苏景明眼尖,看见那汉子手腕上的红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原本只是指节大小的斑痕,不过两息工夫就爬过了手肘,疹心的银白小点竟像是活过来般,微微跳动着。
他心头猛地一沉。昨日勘验波斯商栈时,仵作曾用银针刺破死者疹点,挤出的不是脓血,而是滴泛着金属光泽的赤红色液体,遇空气就凝成了细珠,放在火上烤时,还发出了类似汞珠滚动的“滴答”声。当时寺卿还玩笑说这是“西域来的怪毒”,可此刻看着驿卒身上跳动的疹点,苏景明突然想起三年前在陇右军中见过的“赤汞线”——那是戍边将士在沙漠里误食了某种红草后得的怪病,疹点是直线状的,远没有这般诡异。
右金吾卫署的偏院已经被围上了三尺高的竹篱笆,篱笆外站着个穿紫袍的医官,正是太医院的院判秦仲礼。见苏景明来了,秦仲礼连忙扯住他的袖子,压低声音道:“苏评事可曾听说过‘龙疫’?方才那驿卒醒了片刻,嘴里反复念叨着‘龙鳞覆身’,还说看见了‘钢铁楼宇’,听得人头皮发麻。”
“钢铁楼宇?”苏景明皱眉,“莫不是高热胡话?”
“若是寻常胡话倒罢了。”秦仲礼引着他往篱笆内走,脚下的青砖缝里都撒着生石灰,“方才太医院的学徒记录他的胡话,竟有‘汽车’‘电灯’‘高楼’这些闻所未闻的词,还有句‘二零二五年五月十日’,说得字字清晰,不像是胡言乱语。”
苏景明刚迈过篱笆,就闻到股刺鼻的金属味,混杂着草药的苦涩。厢房里,那驿卒正被绑在木板床上,浑身抽搐着,裸露的胸膛上,赤红色的疹点已经连成了鳞片般的纹路,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床边,两个医官正用银勺撬开他的嘴,往里面灌着熬好的药汁,可药汁刚咽下去,驿卒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的药沫里,竟混着几滴赤红色的液体,落在青砖上,瞬间凝成了细小的汞珠。
“这是……”苏景明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银针刺了下驿卒手臂上的疹点,挤出的赤红色液体与昨日波斯商人身上的一模一样,只是颜色更深些,像掺了朱砂。他将银针放在烛火上烤,针尖瞬间凝出层银白色的薄膜,冷却后,竟变成了细如发丝的汞线,弯弯曲曲地缠绕在针尖上,像条微型的赤龙。
“赤汞线变异了。”秦仲礼的声音带着颤抖,“方才我让人去查陇右军的旧档,三年前那批‘赤汞线’患者,疹点都是直线状,且不会传染,可这几日长安出现的病例,不仅疹点呈龙鳞状,还能通过飞沫传播——昨日西市那波斯商队,同栈的五个胡商都染了病,今日清晨已经倒了三个。”
苏景明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条缝。窗外,皇城根下的柳树正抽着新绿,可远处的西市方向,已经隐约飘起了白色的炊烟——那是药铺在焚烧染病者的衣物。他突然想起方才巷口乞儿接过胡饼时,手腕上有块淡淡的红痕,当时只当是磕碰,此刻想来,竟有些后怕。
“苏评事!”厢房外传来小周的声音,“大理寺卿让您赶紧去波斯商栈,说是方才仵作在商队首领的行囊里,发现了块刻着‘赤汞’二字的青铜牌,还有张画着怪图的羊皮卷!”
苏景明跟着小周往西市跑,路上的行人明显少了许多,往日热闹的酒肆茶馆都关着门,只有药铺门口排着长队,每个人手里都攥着铜钱,眼神里满是惶恐。路过平康坊时,他瞥见巷口那老妪还抱着孩子坐在地上,只是孩子已经没了动静,小小的身体蜷缩着,脸颊上的红疹像朵枯萎的红花。
波斯商栈位于西市的西南角,门口已经围了圈金吾卫,地上撒着厚厚的生石灰,空气中的金属味更浓了。大理寺卿李崇正站在商栈门口,手里拿着块巴掌大的青铜牌,牌面上刻着“赤汞”二字,字体是西域的佉卢文,旁边还刻着条盘旋的赤龙,龙鳞竟是由细小的汞珠镶嵌而成,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景明来了。”李崇把青铜牌递给苏景明,“你看看这牌,还有这羊皮卷,仵作在商队首领的木箱里发现的,箱底还藏着个瓷瓶,里面装的就是这种赤红色液体,跟死者疹点里的一模一样。”
苏景明接过青铜牌,指尖刚碰到牌面,就觉得股凉意顺着指尖往上爬,牌上的汞珠竟微微跳动起来,像是在回应他的触碰。他展开羊皮卷,上面画着幅奇怪的地图,没有山川河流,只有密密麻麻的线条,线条交汇处都标着个小小的“赤汞”符号,最顶端还画着个类似日晷的东西,指针指向“五月十日”。
“这地图……不像是大唐的疆域。”苏景明皱着眉,“线条太规整了,倒像是……”他突然顿住,想起方才驿卒胡话里的“汽车”“高楼”,还有“二零二五年五月十日”——那羊皮卷上的日晷指针,不正是指向五月十日吗?
“你发现什么了?”李崇见他神色不对,连忙追问。
苏景明指着羊皮卷上的线条:“寺卿您看,这些线条笔直,交汇处还有小圆点,倒像是驿站之间的驿道,可大唐的驿道绝不会这么密集。还有这日晷,指针指向五月十日,下面还有行小字,像是纪年,可我从未见过这种纪年方式——‘2025’,这数字怎么看都不像是汉字。”
李崇凑过来细看,眉头也拧了起来:“莫非是西域某个小国的纪年?可波斯商队怎么会带着其他国家的地图?”
就在这时,商栈里突然传来仵作的惊呼:“李寺卿!苏评事!你们快来看!这死者的指甲缝里,夹着块奇怪的布片!”
苏景明和李崇连忙走进商栈,仵作正蹲在波斯商队首领的尸身旁,手里捏着块巴掌大的布片。布片的材质很奇怪,不是丝绸也不是麻布,摸起来光滑如镜,上面还印着些奇怪的图案——有高楼,有四个轮子的车子,还有个圆形的东西,里面画着个类似太阳的图案,旁边写着“2025.5.10”。
“这布片……”苏景明拿起布片,只觉得手心发烫,布片上的图案竟像是活过来般,在他眼前闪过些模糊的画面:高楼林立的街道,飞驰的汽车,还有人群里有人捂着手臂,手臂上的红疹与长安城里的病例一模一样。
“景明?你怎么了?”李崇见他脸色发白,连忙扶住他。
苏景明晃了晃头,把布片递给李崇:“寺卿,我刚才好像看见了些奇怪的景象,都是这布片上的图案,还有……还有人得了跟咱们长安城里一样的病。”
李崇接过布片,仔细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这布片的材质太过怪异,恐怕不是当今之物。还有这上面的字,‘2025.5.10’,跟那驿卒胡话里的日期一模一样,这绝不是巧合。”
就在这时,商栈外突然传来阵喧哗,个金吾卫士兵跑进来,脸色煞白:“李寺卿!秦院判!不好了!皇城那边也出现了病例,是个给太子伴读的学士,今早还好好的,刚才突然倒在东宫门口,浑身都是红疹子,嘴里也念叨着‘二零二五年’!”
苏景明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从西市的波斯商队,到洛阳来的驿卒,再到皇城的学士,这病已经开始往核心区域蔓延,而且每个患者都提到了“二零二五年五月十日”,这日期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再次拿起那块青铜牌,牌面上的赤龙仿佛在游动,汞珠的跳动越来越快,空气中的金属味也越来越浓。他突然想起秦仲礼说的“龙疫”——这变异后的赤汞线,莫不是真的与“龙”有关?还是说,这病根本不是来自西域,而是来自那个遥远的“二零二五年”?
二零二五年·西安的唐音
2025年5月10日,西安的早晨被场突如其来的沙尘暴笼罩。地铁二号线的车厢里,林薇揉着发疼的太阳穴,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昨晚的工作群聊——考古队刚在曲江新区的唐代遗址里发现了块刻着佉卢文的青铜牌,上面还有赤汞镶嵌的龙纹,队长让她今天提前到实验室,做金属成分分析。
“下一站,小寨。”地铁广播里的女声带着电流杂音,林薇起身往车门走,眼角余光瞥见斜前方有个穿汉服的姑娘,正捂着手臂低声咳嗽,袖口滑落时,她看见姑娘的小臂上爬着细密的赤红色疹点,像极了考古报告里描述的唐代“赤汞线”病征。
“姑娘,你这疹子……”林薇忍不住开口,话刚说完,那姑娘突然抬起头,眼神空洞,嘴里喃喃着些奇怪的话,声音带着种奇异的腔调,不是现代的西安方言,倒像是……林薇猛地想起大学时听的唐代语音复原音频——那是唐音!
“你说什么?”林薇凑近了些,想听得更清楚些,可那姑娘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倒在车厢地板上,周围的乘客惊呼着散开,有人掏出手机拨打120。林薇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掀开姑娘的袖口,疹点已经连成了片,疹心凝着颗银白小点,在地铁的灯光下泛着金属光泽。
“这是……”林薇突然想起实验室里的青铜牌,牌面上的赤龙鳞甲也是由赤汞制成,难不成这两者之间有关联?
地铁到站,车门刚打开,林薇就扶着那姑娘往站外跑,刚好碰到赶来的救护车。医护人员接过姑娘时,林薇听见姑娘嘴里还在念叨着“景龙四年四月初三”“长安西市”“赤汞”,这些词汇让她心头一震——景龙四年是公元710年,正是唐代,而长安西市,就是如今西安的西大街附近。
赶到考古队实验室时,队长张教授已经在等着了,桌上放着那块青铜牌,旁边是份刚打印出来的检测报告。“林薇,你来得正好。”张教授把报告递给她,“这青铜牌上的赤汞成分很奇怪,含有种未知的同位素,而且……你看这块布片。”
林薇接过报告,目光落在“未知同位素”几个字上,又看向张教授递过来的布片。布片的材质是聚酯纤维,上面印着些唐代的图案——长安西市的街景,波斯商队,还有个穿唐代官服的男子,手里拿着块与青铜牌相似的牌子,旁边写着“赤汞线变异·龙疫”。
“这布片是从青铜牌的夹层里发现的。”张教授的声音带着激动,“聚酯纤维是现代材料,可上面的图案却是唐代的,这说明……”
“说明有人从现代把这块布片带到了唐代?”林薇接过布片,指尖刚碰到布面,就觉得股凉意顺着指尖往上爬,眼前突然闪过些模糊的画面:唐代的长安街景,穿官服的男子在波斯商栈里勘验,地上躺着染病的人,手臂上的红疹与地铁里那姑娘的一模一样。
“你怎么了?”张教授见她脸色发白,连忙扶住她。
林薇晃了晃头,把刚才在地铁里的遭遇告诉了张教授:“那姑娘的疹子跟唐代‘赤汞线’的描述一模一样,而且她还说着唐音,提到了景龙四年和长安西市,这绝不是巧合。”
张教授的眉头拧了起来:“你是说,这病是从唐代传过来的?可怎么可能?”他走到电脑前,打开西安疾控中心的官网,上面已经发布了条预警信息:今日清晨,西安市多区出现不明原因皮疹患者,症状为赤红色疹点,伴高热、胡言乱语,部分患者出现类似古汉语的语言表达,疾控中心已启动应急响应。
“你看,已经出现多例了。”张教授指着屏幕,“而且患者分布很集中,小寨、西大街、曲江新区,这些地方都是唐代长安的核心区域,尤其是西大街,就是当年的西市旧址。”
林薇突然想起那块布片上的图案,穿唐代官服的男子手里拿着青铜牌,旁边写着“龙疫”。她连忙走到实验台前,拿起青铜牌仔细看,牌面上的佉卢文“赤汞”二字旁边,还有行细小的唐代隶书,之前因为字迹模糊没看清,此刻在放大镜下,竟清晰地显示着“双生之日·疫起”。
“双生之日?”林薇喃喃道,“2025年5月10日,景龙四年四月初三……我查下日历!”她打开手机里的万年历,输入景龙四年四月初三,屏幕上显示的公历日期赫然是——710年5月10日!
“竟然是同一天!”张教授凑过来看,声音都在颤抖,“710年5月10日和2025年5月10日,是同一个公历日期!这就是‘双生之日’!”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电话突然响了,是疾控中心打来的。林薇接起电话,里面传来疾控中心主任焦急的声音:“林教授,不好了!刚才收治的患者里,有个老人说他昨晚梦见了唐代的长安,还看见了穿官服的人在查疫,梦里的日期就是景龙四年四月初三,跟患者胡话里的日期一模一样!”
林薇挂了电话,心脏狂跳起来。唐代的“龙疫”患者梦见2025年,2025年的患者梦见唐代的长安,还说着唐音,这病不仅跨越了时空传播,还在两个时空之间建立了某种联系。
“我们必须立刻去西大街!”林薇抓起外套,“那里是唐代西市的旧址,说不定能找到更多线索。”
张教授点点头,拿起青铜牌和布片:“我跟你一起去,还有,把这块青铜牌带上,说不定它就是关键。”
两人驱车赶往西大街,路上的车明显少了许多,街边的药店门口排着长队,每个人手里都攥着口罩和消毒水,眼神里满是惶恐。路过小寨时,林薇瞥见之前那辆救护车停在路边,医护人员正往车上抬着个中年男子,男子手臂上的红疹与地铁里的姑娘一模一样。
西大街已经被拉起了警戒线,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穿着防护服,正在给过往的行人测体温。林薇和张教授出示了考古队的证件,才得以进入核心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