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敲打功臣集团、培育新势力的同时,刘恒也没有惯着宗室的诸侯们。
早在刘恒继位的两个月之后(公元前179年10月),他就第一时间封刘泽为燕王;封赵王刘友之子刘遂为赵王。同时还下令,把吕后当政时割夺齐、楚两国封立诸吕的封地,全部归还给齐国和楚国。
刘恒当时的这一系列动作看似拨乱反正,实则不然,这只是他继位后安抚宗室的举措而已。
两年之后的公元前177年,早已在帝位上站稳脚跟的刘恒,对宗室的态度有了一些微妙的转变。
在当时的格局下(前177年),众多的宗室诸侯王中,对刘恒的皇位构成威胁的其实仅有两支力量:诸侯齐和淮南王刘长。
齐王刘襄原本就是当年与刘恒竞争皇位的实力雄厚的诸侯王,只是因为当时功臣集团支持刘恒反对刘襄,所以刘恒取胜,这并不意味着齐国的势力就此消停。
齐王刘襄虽然已经病逝,但是他的两位弟弟(刘章、刘兴居)是当年拥立刘恒的功臣,他们并未满足于封王封侯,而刘恒的心中也装着一件事:当年刘襄曾经跟自己抢过皇位。
齐国那边的事情,我们前面刚谈过,在此不再赘述,我们一起看看刘恒是如何剪除唯一还健在的、对自己的皇位构成威胁的弟弟——淮南王刘长的?
刘长的特殊身份(母亲原本是赵王张敖的姬妾,因刘邦造访,临时安排侍寝而怀刘长,后因赵王张敖谋反受牵连,最终自尽于狱中)某种程度上成为他的一把保护伞。
在吕后当政时期,刘长虽为宗室成员之一,但并不曾受到吕后的排挤和打压,反倒是吕后重点拉拢的宗室成员之一。无他,只是因为这娃当年是吕后一手拉扯大的,有着一定的感情基础。
只是在刘长的心中,始终惦记着一件事:当年母亲之所以在狱中自尽身亡,是因为被吕后所嫉妒,所以不肯出手相救。当年刘长的舅舅为了营救姐姐(刘长的母亲)曾经多次向吕后身边的大红人审食其苦苦哀求过,但是最终依然还是未能获释,最终生下刘长后自尽于狱中。
当刘长成年之后,就将审食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只是一直没有能力和机会发泄心中的怨气。审食其尽管已经失势,但他依然不可小觑,人家毕竟是汉帝国的开国功臣,早在汉高祖时期就被高祖刘邦所封侯。
虽然在吕后当政的15年时间内帮助吕后作孽不少,但是吕后驾崩后,功臣集团也仅仅只是将其从郎中令和丞相高位上拉下来而已,也并没有难为他。这并非功臣集团内部多么团结,也非功臣集团多么仁慈,而是因为在高祖创业过程中,审食其的确功不可没,彻底清洗他,牵涉的人和事比较多,没人敢出头担风险。
以上是背景。
汉文帝刘恒继位之后,淮南王刘长对局势产生了严重的误判。
在刘长看来,同父异母的哥哥成了汉帝国的老板,自己很自然就成了整个汉帝国内跟刘恒最为亲近的宗室。
在刘长的眼中,自己的这位帝王哥哥为人和善、仁慈,人情味十足。有了这么一位皇上哥哥,自己俨然就成了汉帝国诸侯王中王,成为汉帝国的二把手!
刘恒却不这么认为,在刘恒的眼中,这个弟弟刘长整个儿就是一个250。
刘长不仅经常赖在京城长安不走,而且死皮赖脸地一定要跟自己挤龙辇,更过分的是,经常称文帝为“大哥”。
基于这一现状,刘恒默默在心底反复告诫自己:要隐忍!要用“郑伯克段于鄢”的手腕来处置这位250型的淮南王弟弟。
在这一指导思想和原则框架下,无论刘长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刘恒都“大度”地予以宽容。
在刘恒的怂恿下,刘长的行为不断升级,于是审食其就成了一个倒霉蛋。
刘长决定为母亲“复仇”,找审食其算总账。
刘长的“复仇”非常极端,非常暴力:他去拜访辟阳侯审食其,将一把铁椎藏在衣袖中,趁其不备时突然袭击,用铁椎将其击倒,随从随即上手抹脖子。
结果了审食其后,刘长自己也明白这是大事,驾马车疾驰到皇宫门前,袒露上身,表示请罪。
消息传至未央宫,刘恒不仅没有生气,而且嘴角还挂上了一丝冷冷的笑意。刘恒笑盈盈地走出宫门,面带春风地扶起袒露上身的刘长。“爱弟平身吧!你也是尽了一份孝道!辟阳侯干过一些什么,大家都心中有数,相信群臣都不会反对朕赦免自己弟弟!朕会厚葬辟阳侯的,都是往事,过了就过了,不必自责!”
刘恒身边的袁盎听得目瞪口呆,私下向汉文帝进谏:“诸侯过于骄傲,必生祸患啊。”
刘恒很严肃地看了袁盎一眼:“朕有分寸,关于淮南王之事,爱卿不必多言!”
袁盎张大嘴巴久久地看着刘恒转身离去的背影,他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位帝王有点陌生……
3年之后,也即为公元前174年,向来都不消停的淮南王刘长在淮南国闹出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大动静:他竟然驱逐了朝廷安排在淮南国任职的部分官吏,并同时向朝廷请旨,请求允许他自己任命相和二千石官员。
那一刻,刘恒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放千军万马过去,将淮南踩踏成碎片,将刘长三族全数诛灭。但是,现实不允许他这么干,那不仅破坏了自己孝悌、仁慈的明君形象,更给予了其他诸侯和功臣集团某些口实,甚至可能会将宗室推向功臣集团那一边。忍等、“郑伯克段于鄢”,刘恒默默地告诫着自己!
刘恒以极其为难的姿势,勉为其难地同意了刘长的请求,同时再三再四向群臣求情:自己就这么一位弟弟,只要不谋反,只要不过于出格,请各位爱卿包容一下,其他诸侯绝不可仿效……
在刘恒的拱火之下,刘长果然进一步升级了越界作死行为,擅自刑杀无罪的人,擅自给人封爵,最高到关内侯……
更为重要的是,刘长给朝廷的上书也越来越随意,其“狼子野心”已毫不遮掩。
刘恒认为是时候继续拱火,适度提高一下水温,让水中的那一只青蛙朝着死亡的方向更进一步。
关于如何委婉地提醒刘长,刘恒也费尽心机,他安排了自己的舅父薄昭致书淮南王,委婉地规劝他,并一度引用了“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
刘恒之所以安排自己的舅父代表朝廷和宗室去信规劝淮南王刘长,其动机藏得非常深:其一,刘恒忌讳功臣派介入宗室事务,刘恒深知那是危险行为,万一功臣集团和宗室抱团,后果不堪设想;其二,安排一位在朝野没有地位的长辈取信规劝刘长,容易达成进一步刺激他的目的;其三,让自己从头到尾都藏在幕后“导演”位置上,一旦最终目的达成时,自己作为皇帝依然能进退有据,把杀弟责任摘得干干净净。
在所有谋略中,温水煮蛙式样的“郑伯克段于鄢”堪称一绝,其终极效果常常令人瞠目结舌,而当事人却像是着魔了似的配合演出,义无反顾地奔向死亡这一终点。
刘恒的目的达成了。
薄昭的来信就像是一把火,直接点燃了淮南王刘长这一把干柴。
长年累月浸染于温水之中的刘长早已丧失了基本判断力,他第一时间作出了一项要命的错误决策:谋反!引入南越和匈奴外部势力谋反!并在第一时间向这两个外部势力派遣使臣!从这一刻起,刘长就已经死了。
尽管刘长谋反的阵仗貌似非常大,在国内集结淮南军与战车,对外派遣使臣。然并卵,长安早就掌握了一切,刘恒不动一兵一卒,只是向淮南派出了一个调查组,并同时召刘长回朝。
一切都像是一场闹剧,刘恒所派出的工作组轻轻松松就查明了一切,控制了一切,但凡参与谋反的淮南王廷臣子一律就地处死。
与此同时,刘恒将这一曲演绎了多年的大戏推向高潮:“赦免刘长的死罪,废去王号;用密封的囚车将其转运至长安,转运的方式是沿途所过各县依次传送。”
刘恒的这一道旨意有点意思。
赦免死罪,这是给天下人和宗族看的,看吧,即便弟弟谋反,我也没杀他。
用沿途各县转运的方式押解至长安,这就意味着没有专职负责人,有什么意外就成了糊涂账。
用密封的囚车则更绝,这既能顾忌宗室形象,同时还能将犯人用物理的方式彻底与外界隔绝,这意味着他在里面吃不吃,喝不喝,是否还有喘息,外界都没人知晓。
袁盎再度向刘恒进谏说:“皇上一直骄宠淮南王,不为他配设严厉的太傅和相,所以才发展到这般田地。他秉性刚烈,现在如此突然地摧残折磨他,我担心他突然遭受风露生病而死于途中,陛下将有杀害弟弟的恶名,可如何是好?”
刘恒深深地看了袁盎一眼,长叹一声:“朕的本意,只不过要让刘长受点困苦罢了,现在就派人召他回来吧。”
刘恒转身离开的时候,悄悄掰着手指算了一下日子,认定一切都结束了……
淮南王刘长毫无悬念地愤恨绝食而亡。
囚车依次传送到雍县(陕西凤翔,此地距离长安仅180km),雍县的县令打开了封闭的囚车,发现刘长早已冰凉成尸,于是第一时间向朝廷报告了刘长的死讯。
刘恒闻讯后泪如雨下,百般无助地对袁盎说:“朕没听你的话,终于害死了淮南王!现在该怎么办?”
袁盎:“只有斩杀丞相、御史大夫以向天下谢罪才行。”
汉文帝心底掠过一丝冷意,你比我还狠,为了这人要杀丞相和御史大夫,这是要与天下人为敌吗?!袁盎啊袁盎,你到底还是嫩了一点!
刘恒向丞相、御史大夫下令,逮捕传送淮南王的沿途各县不开启封门给刘长投送食物的官吏,将其全数处死!
对于刘长的后事,刘恒下旨用列侯的礼仪将其就地埋葬于雍县,并为其配置了三十户的护墓编民。
刘恒温水煮杀弟弟刘长的这一幕是温情面纱下的权力绞杀经典历史案例,堪称封建王朝时期帝王心术的经典案例。
刘恒对刘长的策略,并非简单的“欲擒故纵”,而是一场精心策划、分阶段升温的“阳谋”,三把火过后,刘长的势力范围内寸草不生。
第一把火:纵容。
刘恒继位初期,根基未稳,对这位骄横的弟弟极尽包容。从共乘龙辇到擅杀审食其,刘恒的每一次宽恕,都是在给刘长的权力幻觉添柴加火。
第二把火:拱火。
当刘长提出自行任命国相这等严重违背汉初“诸侯王相由朝廷派遣”祖制的要求时,刘恒勉为其难地同意,是关键的转折点。这等于亲手拆除了朝廷对诸侯国的最后一道监督藩篱,让刘长在野心的道路上彻底狂奔。
第三把火:绝路。
薄昭那封引经据典的规劝信,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它看似劝诫,实为最后通牒和致命刺激。对于一个早已习惯为所欲为的人来说,突然的“规劝”会被视为挑衅和威胁。
刘长就此走上了哥哥刘恒所设计好的不归路。
当弟弟刘长就范之后,哥哥刘恒处置弟弟刘长的方式,其政治手腕也令后世诸多帝王只能高山仰止。
刘长“赦免死罪”是演给天下人看的仁德。“密封囚车,沿途传送”才是真实的杀机。
此举巧妙地将“杀死刘长”的责任,分散给了沿途每一个无法打开囚车送食的沿途县衙,形成了一道“无主之责”。
刘恒清除了政治威胁之后,还完美地扮演了一个因“管教不严”而痛失爱弟的悲情兄长角色。他哭得越伤心,下令处死那些县级官吏时就越果断——他需要这些替罪羊来彻底洗刷自己的嫌疑,完成这出大戏的最后一个镜头。
也许,满朝皆清醒地看着刘恒导演一场大戏而不下场,只有袁盎一直都在积极地配合,你们说袁盎到底是看懂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