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这一章是《资治通鉴.汉纪三》的小结篇。
《汉纪三》(也即为《资治通鉴.卷十一》)历史跨度仅3年:公元前202年~前200年。历史情节非常简单,刘邦在长江畔的乌江亭迫使项羽自刎结束楚汉争霸。大汉帝国就此诞生,随即开启一系列的汉帝国内部朝政。
刘邦所开启的系列朝政的工作宗旨非常明确——集权、收权、定都长安、赏功、安民、试探性质地摸索着处理汉匈关系。
也许是由于《汉纪三》是记载西汉开国的这一段历史,所以哪怕情节很简单,司马光极其罕见其先后累计5次用〖臣光曰〗这种形式发表了他的史学见解。站在历史的视角来看,司马光的这5次〖臣光曰〗背后的前因后果,以及其中所隐藏的逻辑才是《资治通鉴.卷十一》的精髓与重点所在。
但是,如果仅仅只是这样被司马光牵着鼻子走,仅仅只以历史视角品读《资治通鉴》那会索然无味。
我们应该站位于政 治和人情世故视角,拨开迷雾,一起去看看两千多年大汉帝国刚刚诞生之际,以汉高祖刘邦为首的那一群历史精英们“戏精附体”后的精彩演出。
【司马光用5次〖臣光曰〗所铺陈开来的历史路线图】
项羽兵败乌江亭自刎的历史时刻,司马光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更没上〖臣光曰〗评议,只是借着杨雄和太史公司马迁之嘴讲了几句:西楚项王兵败怨天,没有道理,都是他自己造的孽!
但是,当刘邦赦免了当年羞辱过自己的季布,斩了前来投奔自己,且当年放过自己一马、有恩于自己的丁公(季布的舅舅)之际,司马光说话了。这是司马光在《卷十一》中首次〖臣光曰〗,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总结为一句话:为刘邦点赞,斩杀不忠的丁公,赦免忠于主人的季布,这才是天子范儿,这是在践行“礼”,这是告诫臣子们要忠君,就凭刘邦的这一行为,他所创建的大汉帝国国祚400年,应该!
这一则〖臣光曰〗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政 治叙事和道德叙事,这是两条线,泾渭分明的两条线,千万不要混淆。
当刘敬力荐刘邦定都关中长安,张良予以附和并支持,刘邦立即动身西行之际,张良说自己体弱多病,要跟着赤松子(天庭,掌管风雨的大神)去神游,实为以此为由淡出朝政,退隐于山林。
刘邦力捧刘敬,赏官赐爵;刘邦选择了放手张良,任其归隐。
司马光二上〖臣光曰〗为张良点赞,称颂张良是明哲保身的历史标杆与天花板。
此时此刻,刘邦的外敌——项羽已被剿灭;大汉帝国也已诞生;都城已敲定;该休养生息抚慰战争创伤了……但是,对于刘邦而言,内削诸侯,安抚功臣等大事才刚刚开始,只不过这一回刘邦的对手不再是外敌,而是曾经并肩反秦灭楚的战友,甚至还是血脉相连的宗亲……这事情,谁插手,谁有罪……
司马光也是政 治高手,他深知一点:明哲保身是个技术活,绝非仅仅克服一下物欲、淡泊一把名利就可以做到。明哲保身的前提是,得看懂势,能紧紧地拿捏局势的命脉,用当前的话来说就是洞悉未来,准确预判事情的发展趋势。
历史已经证明,张良的预判没有错,大汉帝国诞生之后,直至刘邦驾崩为止,终其余生都在干一件事:削异姓诸侯王,绞杀曾经的战友,灭大汉帝国的开国功臣们……
汉六年(前201年)正月,张良前往宫中接受了刘邦的封赏之后,站在宫前楼台上有过一场精彩的对话。
当时刘邦问张良,下面那帮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是在干嘛?
张良告诉刘邦,这帮人因为担心拿不到封赏,所以在密谋谋反?
刘邦紧张兮兮地问张良,这可咋整?
张良支招,把你最忌恨雍齿拎出来封赏,大家会立即消停。
对此,司马光三上〖臣光曰〗,再度为张良点赞:点赞的重点在于,张良这人鬼精鬼精的,懂得如何进谏,如何进谏。
司马光的言下之意是,张良早就知道下面这帮人因担心封赏起了反叛之心,但是并不急于上书奏报,上书太早,刘邦不相信,不处理,甚至还可能倒打一耙;上书太晚,木已成舟,生米熟饭了,一切都没有意义,踩着点进谏,而且还让刘邦看见现象,问题就会立即得以解决。
司马光说,这与急性子还是慢性子无关,而与谋划密切相关,在恰当的时机,作出恰当的动作,这是一种本领,需要修行。
怎么修呢?
司马光说,学习张良好榜样。
汉七年(公元前200年)冬,长安城内的第一座宫殿——长乐宫落成,刘邦为此安排了声势浩大的典礼仪式,并借此机会端出了整套汉帝国的朝堂礼仪。
操刀制订汉帝国朝堂礼仪的人是千年之狐——叔孙通(从秦始皇时期就在朝廷任职,儒家博士,到汉高祖时期依然还在朝堂出任儒家博士,那时的博士是咨询幕僚团队成员)。
叔孙通组织了一百多人,日夜操练好几个月才确定了这套礼仪,而且还是为刘邦量身定制,在秦礼的基础上,结合汉帝国和汉高祖刘邦本人的想法反复修改,反复演练,反复推敲,方才成型。
长乐宫落成典礼仪式取得了空前的成功,不仅将刘邦帝王威严捧到云端,而且还让所有臣子和诸侯服服帖帖,再也没人敢大声喧哗,再也没人在皇帝赐酒宴席上胡作非为……
为此,刘邦一高兴重赏叔孙通。
司马光却为此非常生气,言辞犀利地批评刘邦和叔孙通。
这是司马光四上〖臣光曰〗,这次从头到尾都在骂人。
司马光批刘邦“不学”:就知道用儒家的“礼”来给自己装点帝王门面,而不理解儒家礼治(以礼治世)的本质,没有对儒家学术展开系统性学习、融会贯通并应用到汉帝国的治世方面。
司马光批叔孙通“器小”:这货太灵活,虽然懂儒学,但却一直在灵活地转向,谁拳头硬就倒向谁。这一回跟着刘邦混,又拿着秦的那一套修修改改,陈坛子装新酒,说是儒家之礼,其实还是秦帝国时期法家的那一套。
汉七年(公元前200年)春,刘邦在平城挨了匈奴一记闷棍,郁郁寡欢地回到京师长安,当车辇抵达长安之际,萧何给了他一份惊喜。萧何在长安主导修建成了未央宫,高标准建设的未央宫巍峨壮丽,富丽堂皇。
刘邦拉下脸狠批萧何,天下未定,如此铺张浪费大修宫殿,不像话……
萧何嘻嘻一笑,表示自己这是在干千年伟业,帝王富有四方天下,宫殿越壮丽,皇帝越威严,子子孙孙都无需再修。
刘邦秒懂,立即收敛怒气,满面春风,拍着萧何的肩膀:好,好,好,萧相辛苦了!
为此,司马光五上〖臣光曰〗狠批萧何——王者以仁义为丽,以道德为威,未闻以宫殿震慑天下……
你千万别认为司马光是没看懂萧何这是在用“耗费巨额财富追求政绩”的方式自污,以实现自保。他正是因为看懂了,所以才骂得更狠。
在司马光看来,无论你萧何是出于什么动机高标准地建设未央宫;无论你刘邦是出于什么样的表演动机,一会儿发脾气骂人,一会喜笑颜开,这统统都与儒家理念背道而驰。
在史学大佬司马光的眼中和心中,节俭与奢侈就是任何王朝的兴衰之鉴,这是铁律。王朝通常都在创业时节俭与务实,最后却败于承平后的奢靡与膨胀。
现在,萧何和刘邦倒好,汉帝国刚刚诞生就大兴土木,而且还试图用这玩意儿打造出帝王威严的具象,打造成权力的具象,让汉帝国的子民去仰视,批!必须狠狠地批萧何与刘邦。
【结语:汉初权力场上的三大生存法则】
迄今为止(截至《卷十一》),司马光在同一卷《资治通鉴》中,短短4年历史进程连用五次〖臣光曰〗,实属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
为什么会这样呢?
司马光着急了呗!
担心读者看不懂,担心读者未能通透自己所精心裁剪的史料背后所隐藏的逻辑线,所以一再〖臣光曰〗。
叔孙通制礼,萧何建宫。前者用一套繁琐的朝仪,让刘邦体验到了“帝王之贵”;后者用一座壮丽的未央宫,为皇权提供了威严的具象化载体。
刘邦下面的这一帮子人深知,军事胜利只能反秦灭楚建立汉帝国,而文化与符号的建构才能进一步巩固多年斗争的战果。于是,这帮人定义了一套新的权力秩序和游戏规则。
至此,我们明白了非常非常重要的一点:规则的制定,永远高于事务的执行,这玩意儿就叫“权力的顶层设计”。
于是,我们恍然大悟,在团队中最高明的操作不是成为最好的玩家,而是成为规则的制定者。谁定义了“什么是正确”、“什么是威严”,谁就掌握了话语权。
张良在天下初定、内部绞杀开启前,功成身退;萧何则通过主持“劳民伤财”的未央宫工程,用“自污”来消除刘邦的猜忌。
这两种操作看似截然不同,但都是高水平的“骚操作”。
张良的“退”,是基于对历史进程和帝王心术的精准预判,在风暴来临前优雅离场。
萧何的“进”(主动揽事自污),则是在无法离开权力中心时,主动制造把柄向上提交,以换取信任。
无论是张良还是萧何,这一通精准操作的精髓都源于他们对“势”的深刻理解:当主要矛盾从“对外争霸”转向“对内整合”时,功高震主变成了原罪。聪明人懂得,在正确的时间,做出最契合新局势的姿态调整。
刘邦斩杀恩人丁公以儆效尤,赦免仇人季布以示宽宏;刘邦先怒斥萧何铺张,后喜接受其“庄严天子威严”的说辞。
当我们将这一幕幕捡起来端详片刻就会发现一个秘密——刘邦是天生的政治表演达人,穿越到当代定能获得奥斯卡表演金奖。
刘邦的每一次“发怒”与“转喜”都不是情绪使然,而是经过精密计算后的叙事表演。
刘邦杀丁公,是在撰写“忠诚是唯一准则”的官方剧本;由怒转喜,则是与萧何合演了一出“一切为了帝国威严”的双簧。
由此可见,权力运行的轨迹或许应该是:诸多重大决策,核心目的不在于解决实际问题,而在于传递某种政治信号,塑造集体认知。
司马光从道德上批判他们,而我们从权术上理解他们:成功的领导者,必然是优秀的叙事者和导演。
《资治通鉴·卷十一》的确精彩,司马光果然不愧是文学大拿、史学大佬、儒家泰斗,寥寥数笔,区区万言就生动地展示了西汉王朝初创期,刘邦带着一帮子人精,从“打天下”到“坐天下”的优雅转身。
我们明天开启《资治通鉴.卷十二》(也即为《汉纪四》)的读书分享,那是刘邦戏份的最精彩部分,同时也是汉高祖刘邦的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