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前一天,研究院食堂被临时征用成了联欢会会场。
桌椅被推到墙边,中间空出好大一片地方,权当舞台。后勤处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串红绿小灯泡,歪歪扭扭地挂在窗户上,一通电,闪烁着一种质朴的喜庆。几条“欢度元旦”、“携手并进,共拓星空”的横幅贴得有点斜,但没人介意。
真正的焦点,是沿着墙壁一字排开的“国际美食角”。
二十几个摊位,煤气灶、电磁炉、电饭煲摆得满满当当,空气里各种香味混在一起,热闹得有点呛人。苏联专家那边主打红菜汤和土豆煎饼,油锅滋啦作响;四川来的几个工程师架起了小火锅,红油翻滚,辣味飘出老远;广东同事在蒸肠粉和虾饺;东北的几位则摆出了酸菜白肉和锅包肉,分量扎实。
最受欢迎的是“跨国烤肉摊”,几个年轻人和两位来自哈萨克斯坦的专家一起,用改装过的电烤炉烤着羊肉串,孜然和辣椒面的味道霸道地统治了半个食堂。
“老赵!你这肠粉的酱油不对!”北斗组一个广东小伙儿挤在自家摊位前,急得直跳脚,“要生抽加糖熬的!你这直接倒老抽,颜色不对,味道也不对!”
炊事班长老赵系着围裙,满头大汗:“小兔崽子,有的吃就不错了!咱这儿哪有功夫熬酱油!凑合吃!”
“凑合不了!这是我们广东人的尊严!”
周围一阵哄笑。
李振华端着个不锈钢饭盆,在各个摊位前晃悠。盆里已经堆了红菜汤、一块锅包肉、两根羊肉串,还有一勺麻婆豆腐。他走到四川火锅摊前,犹豫了一下。
“李总,来点儿?”负责掌勺的工程师热情招呼,“正宗牛油锅底,涮毛肚鸭肠,巴适得很!”
李振华看了看锅里翻滚的红油,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饭盆,最终夹了一筷子青菜,在清汤锅里涮了涮。“年纪大了,肠胃要紧。”他笑道。
“李总,您这可不叫吃火锅!”众人起哄。
“我这叫养生火锅。”李振华面不改色,端着盆找地方坐下。
刚坐下,就看见叶菲莫夫院士端着一小碟东西,皱着眉,小心翼翼地在品尝。碟子里是半块……麻辣兔头。
旁边,一个年轻的四川工程师正满脸期待地看着他。
“院士,味道怎么样?”
叶菲莫夫没说话,腮帮子鼓动了几下,然后迅速拿起旁边的格瓦斯,灌了一大口。喝完,长长舒了口气,脸上泛起一层红晕。
“很……有力量的味道。”他用生硬的中文评价,然后指了指兔头,“这个,为什么要吃……头?”
“好吃啊!特别是脸颊肉和脑花,又嫩又入味!”
叶菲莫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迟疑地看了一眼碟子里那半块兔头,最终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又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
这次,他没急着喝格瓦斯,而是慢慢咀嚼着,眉头渐渐舒展开。
“有趣。”他评价道,转向那个年轻人,“你们,对待食物的态度,和我们对待金属粉末,有点像。”
“啊?”
“不放过任何一部分,努力让它……发挥出全部的潜力。”
年轻人愣了两秒,恍然大悟,竖起大拇指:“院士,您这比喻,绝了!”
晚会节目在晚上七点准时开始。
主持人一上台,底下就笑翻了——是陈向东和王援朝。陈向东穿着不知从哪儿借来的西装,绷得紧紧的;王援朝则是一身中山装,扣子都扣错了位。
“各位领导,各位同事,各位国际友人!”陈向东拿着手写的稿子,声音洪亮,“在这辞旧迎新的美好时刻,我们欢聚一堂……”
“说重点!”底下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陈向东一噎,干脆把稿子一扔:“行,重点就是——吃好,喝好,玩好!第一个节目,北斗组,《航天版三句半》!”
四个小伙子拿着锣鼓镲上了台。叮叮当当一敲,开口就是:
“长征火箭冲云霄,(锵!)
北斗卫星定位妙,(锵!)
载人飞船要起航——(咚!)
稳了!”
“叶轮叶片打印忙,(锵!)
参数调到心发慌,(锵!)
院士一看说不行——(咚!)
重来!”
“国际友人来得勤,(锵!)
红菜汤配麻辣拼,(锵!)
语言不通怎么办——(咚!)
比划!”
台下一片爆笑,几个苏联专家虽然没完全听懂,但看大家笑,也跟着乐,还跟着锵咚的节奏拍手。
节目一个接一个。载人办公室的大合唱《歌唱祖国》气势磅礴;几个女技术员跳了段民族舞,翩若惊鸿;最让人期待的,是中外混编乐队。
谢尔盖拎着手风琴,一个德国专家拿着口琴,几个中国年轻人抱着吉他、贝斯和键盘。前奏响起,是悠扬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苏联老专家们跟着轻轻哼唱,眼神里有怀念。
一段唱罢,旋律陡然一变,成了明快激昂的《我的中国心》。谢尔盖手风琴的节奏瞬间加快,中国小伙子们放开嗓子:
“长江,长城,黄山,黄河,在我心中重千斤……”
唱到高潮,台下许多人不由自主跟着唱起来,中文的,俄语的,混杂在一起,竟有种奇特的和谐。
李振华坐在角落里,看着,听着,手里端着的茶已经凉了。
轮到领导讲话环节。大家起哄让李总来一个。李振华被推上台,手里被塞了个话筒。
他看了看台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红绿小灯泡的光晕下,都带着笑,有些还沾着食物的油光。
“我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他开口,声音透过不太好的音响,有点沙哑,“我就说两句。”
食堂安静下来。
“第一句,谢谢大家。谢谢所有为研究院流过汗、熬过夜、掉过头发的同事。也谢谢不远万里来到这里的国际朋友们。没有你们,我们走不到今天。”
掌声。
“第二句,”他顿了顿,“明年,可能更忙,更难,压力更大。叶片要量产,卫星要上天,船要下水,还有很多我们想都不敢想的事,等着我们去做。”
台下静悄悄的。
“所以,今晚,都给我吃饱了,玩开心了。把今年的累,今年的愁,今年的不如意,都就着这顿饭,吃下去,消化掉。明年,咱们接着干。”
掌声更响了,夹杂着口哨和叫好。
“最后,”李振华忽然笑了笑,指了指身后的横幅,“那‘携手并进,共拓星空’谁写的?拓字写错了,应该是‘开拓’的‘拓’,不是‘拓片’的‘拓’。回头改改。”
哄堂大笑。
李振华摆摆手,下了台。坐回座位,陈向东凑过来,小声说:“李总,您最后那句,可把工会宣传的小张给羞坏了。”
“年轻人,严谨点好。”李振华喝了口茶,眼里带着笑意。
联欢会高潮是抽奖环节。奖品五花八门,有暖水瓶,有脸盆,有毛巾,最大奖是一台“燕舞”牌收录机。当中文主持念到“三等奖,十名,奖品是——上海硫磺皂一块!”时,底下苏联专家们一脸茫然,听完翻译,更是面面相觑。
“肥皂?作为奖品?”一位老专家小声问同伴。
“可能是……寓意清洁、纯净?象征着科研工作的纯粹?”同伴试图解释。
“那为什么不发香皂?”
“……”
最终,一位年轻的苏联工程师抽到了那块硫磺皂。在大家善意的哄笑和掌声中,他红着脸,高举着黄色的肥皂块,像是举着奖杯,用生硬的中文喊了句:“谢谢!很实用!”
更囧的事发生在散场后。
后勤处给每位外籍专家准备的“中国特色”礼物袋,出了点小岔子。礼物是春联、福字、剪纸和一小罐茶叶,装在印有研究院主楼剪影的硬纸盒里。但因为负责分装的临时工不熟悉,有七八个盒子里,被错放成了——一本薄薄的《民兵军事训练手册》。
当几位苏联专家回到住处,满心期待地打开精美的礼品盒,看到红纸金字的春联和福字时,都很高兴。但接着,他们摸出了那本绿色封皮的小册子,翻开,里面是简笔画般的单兵战术动作、手榴弹投掷要领、以及简单的防御工事构筑示意图。
几位老专家戴着老花镜,在灯下研究了半天,表情从疑惑,到深思,再到某种难以言喻的……肃然起敬。
“这……是一种隐喻吗?”一位研究控制理论的院士沉吟道,“象征着即使是在和平的科研工作中,我们也应保持……警惕和战斗精神?”
“或许,是提醒我们,基础训练和纪律的重要性?”另一位材料学家推测。
“会不会是……装错了?”比较年轻的一位助手小声说。
众人沉默了几秒。
“不,”最终,那位控制论院士缓缓摇头,小心翼翼地合上册子,将它和春联、福字并排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这一定有其深刻的用意。中国同志的思想,总是很深邃。我们要好好领会。”
第二天一早,陈向东得知这个乌龙,吓得冷汗都出来了,连忙带着正确的茶叶罐,挨个上门道歉、换回。几位苏联专家虽然表示理解,但眼神里多少带着点“我们懂,这是机密,不便多说”的意味深长。
而那份被误发的《民兵军事训练手册》,在换回时,有两位专家竟有些不舍,委婉地表示“这本小册子虽然简单,但体现了贵国人民的一种组织性和纪律性,很有参考价值”,最终,陈向东只好“无奈”地让他们“留作纪念”。
这个插曲,后来成了研究院内部一个经久不衰的笑谈,被戏称为“新年最强周边”。
新年钟声在笑语和些许乌龙中敲响。
元旦早上,天还没亮透,三号厂房里,第三批次的叶片打印已经准时启动。操作员小张眼睛还有点红,是昨晚闹的。他仔细检查着铺粉厚度,看着激光束再次开始那精密而重复的舞蹈。
厂房外,寒风凛冽。
但食堂的灯光已经亮了,老赵和炊事班在准备新年的第一顿早饭——饺子。猪肉白菜馅的,牛肉大葱馅的,还有特地准备的一点素三鲜。
下锅的饺子在滚水里翻腾,热气蒸腾,模糊了窗户。
新的一年,就在这片腾腾的热气中,开始了。带着昨夜的欢笑,些许的尴尬,未解的技术难题,和无数沉甸甸的希望,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