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林的湿热被城内略显干燥的学术气息取代。
海莉薇、赞迪克、小梅里，以及带着珍贵样本和初步数据的卡塔林一行人，回到了须弥城。
与他们一同“凯旋”的，还有一个不速之客。
一只体型庞大的渡鸦，翼展接近一米五，漆黑的羽毛在阳光下泛着幽蓝的金属光泽。
它无声地滑翔着，最终稳稳落在梅里家宅庭院里的一棵橡树枝头，发出低沉而沙哑的“嘎嘎”声。
这只被海莉薇和赞迪克在雨林边缘意外“捡”到的渡鸦——埃伯——似乎认准了两人，除了两人被卷入垃圾填埋场的秘境和自己去觅食的时间，在雨林中几乎形影不离。
此刻进入城市，它庞大的体型和幽暗的气质立刻引起了附近居民的骚动和守卫的警惕目光。
“天哪，那是什么鸟？！”“是魔物吗？怎么这么大！”“快报告风纪官！”
庭院外传来隐约的惊呼和议论。
书房内，小梅里正埋首于卡塔林的报告，被外面的喧闹惊动。
她走到窗边，小小的身体需要踮起脚尖才能看清下方。
当她看到那只几乎有小型鹰隼大小的漆黑渡鸦时，清澈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了然。她早就从海莉薇的简短汇报中知道了埃伯的存在。
“这就是你们在雨林里‘捡’到的‘小家伙’？”小梅里的童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目光扫过庭院里那只引起恐慌的巨鸟，又看向刚走进书房的海莉薇和赞迪克，“它这体型，在城里确实是个麻烦。风纪官很快会找上门。”
海莉薇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看着窗外埃伯那悠然自得梳理羽毛的样子，眼神里有一丝无奈：“它似乎……赖上我们了。尝试驱离过几次，它总能找回来。”
赞迪克则饶有兴致地看着埃伯，红瞳中闪烁着评估的光芒：“我在埃伯掉落的羽毛上发现了西蒙娜所说的坎瑞亚炼金术烙印。根据阿尔贝里希传授的知识，其技术的核心框架应该是坎瑞亚的‘生命恒久’理念，利用地脉力量锚定灵魂形态，强行延长载体的存在时间。”
“但，构筑这框架的‘粘合剂’和部分关键能量回路是深渊的力量。坎瑞亚后期炼金术的典型手法，利用深渊的‘不朽’特性对抗时间的磨损。”
他精准地点破了埃伯的本质——一件坎瑞亚炼金术巅峰期试图挑战生命法则、却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深渊之力的“长生改造物”。
“不管它过去是谁的鸟，现在它就是个巨大的麻烦源。”小梅里的小手果断拍在窗沿，“它的体型、它身上可能存在的深渊痕迹，任何一点暴露在风纪官眼下，都足以引来最严苛的审查，甚至可能牵连到我们正在进行的项目！海莉薇，赞迪克，你们两个，谁负责‘养’好它？给它找个不惹人注目的地方安置。比如……”她环顾了一下宅邸，“顶楼那个废弃的小阁楼？或者说你们谁的房间和宿舍？”
她直接把问题抛给了两人，语气不容置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没空处理这只大鸟的归属。
海莉薇和赞迪克对视了一眼。
海莉薇：“我没有饲养经验，且主要精力在数据建模……”
赞迪克立刻接口，带着一丝懒洋洋的推诿：“我更擅长分析活体样本，而不是当饲养员。况且，学姐，它明显更喜欢跟着你。”
他指了指窗外——埃伯似乎感应到了海莉薇的视线，停止了梳理，歪着脑袋，用那双深邃的、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红眼睛看向窗内的海莉薇。
小梅里看着两人互相推脱，小小的眉头不耐烦地蹙起：“够了！我没时间听你们踢皮球。海莉薇，既然它亲近你，就由你负责。赞迪克，你现在辅助解决它的‘居住’问题，确保它不会飞出去吓到人或者引来不必要的调查。立刻！在风纪官敲门之前搞定它！”
她的指令简洁高效，直接指派了任务。
当然，也很不客气。
但谁叫梅里女士是海莉薇的母亲呢，赞迪克只能耸耸肩接受这个委派任务。
两人迅速行动起来。
海莉薇下楼，尝试用一些坚果和碎肉安抚埃伯，并引导它。埃伯异常通人性，它似乎理解了海莉薇的意思，顺从地跟着她，巨大的翅膀小心地收拢着，避免刮碰到宅邸的装饰。
赞迪克则快速在宅邸顶层一个闲置的储藏室改造出了一个临时的、通风良好的“鸟舍”，并设置了简单的遮蔽和栖架。
当风纪官小队带着警惕前来询问时，埃伯已经被成功“收押”在阁楼，海莉薇平静地解释这是一只“在雨林救助的、体型稍大的普通渡鸦，性格温顺，不会伤人，而且在雨林的巡林官都可以作证”，并保证会妥善看管，不让它飞出去扰民。
风纪官看着海莉薇——梅里教授的女儿、雨林深渊秘境受波及者之一——以及她提供的“无害”说辞，加上埃伯确实没有展现出攻击性，最终选择了警告和登记，暂时放过了这只巨鸟。
风波之后，小梅里穿着量身定做的学者童装，陷在宽大的扶手椅里，脚下垫着厚厚的典籍。
她面前摊开着卡塔林提交的详细实验记录和初步分析报告，稚嫩的小脸上是超越年龄的专注与严肃。埃伯在阁楼偶尔发出的低沉“咕噜”声隐约传来，但并未过多干扰她。
“卡塔林，”小梅里的童音清冽，“你的基础数据收集还算完整，但环境变量控制做得不够精细……”她快速指出问题，并提出改进要求。
书房里暂时只剩下三人和阁楼上的埃伯。
赞迪克斜倚在窗边，红瞳扫过庭院——那里已经没有巨大的渡鸦身影了——然后又落回书桌。
海莉薇则坐在书桌另一侧，快速整理着数据。
“立项的关键，在于如何通过生论派内部的初步评审，以及……”海莉薇抬起头，“如何应对新上任的贤者。”
此次生论派内部推举出的贤者是信奉“安全第一”、“循规蹈矩”的古拉曼教授。
古拉曼教授是生论派内资历深厚的老牌学者，在前任贤者在位期间，主要负责生态评估和大型环境项目的技术审核。
他为人谨慎，甚至有些刻板，对新奇事物接受度不高，尤其对来源存疑或风险不明的项目抱有天然的警惕。
这样的选择或许就是生论派高层对新上任大贤者阿瓦索的示好与表态。
“古拉曼……”小梅里的小手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发出轻微的哒哒声，“卡塔林发现的菌株，效能过于惊人，本身就足以引起他的疑虑。再加上其发现地点紧邻污染源和能量风暴区……”
她停顿了一下，眼神锐利，“他一定会揪住‘来源’和‘潜在风险’不放，要求进行漫长而严苛的环境安全评估和长期稳定性观察，这足以将项目拖入泥潭，甚至胎死腹中。”
这正是他们最需要避免的。
按照常规流程，项目需要先通过生论派内部由资深学者组成的学术委员会评审，通过后才能上报给负责具体事务的贤者和教令院更高层申请经费和资源。
“那就给他一份无懈可击的‘地表故事’，和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应用前景。”赞迪克的声音从窗边传来，带着一丝玩味，“以及……一点小小的‘引导’。”
他踱步到书桌前，红瞳扫过摊开的报告：“新任贤者最关心什么？稳定性和可预测性。那我们就给他看最‘稳定’、最‘可预测’的部分。”
他指向报告中关于分解产物——纯净腐殖质和水的数据：“这部分数据是实打实的精华。重点突出其分解产物的绝对无害性和高度利用价值。淡化菌株本身的‘特异性’，把它包装成一个‘意外发现的、在极端污染环境下自然进化出的高效分解者’，就像某种……自然界自我修复机制产生的‘清道夫’。”
“至于来源，”赞迪克嘴角微翘，“咬死卡塔林学姐的‘外层污染湿地’说辞。强调湿地环境参数的‘特殊性’恰好‘催生’了这种高效菌。把‘异常’归因于环境筛选压力，而非菌株本身的‘异常’。同时……”
他看向海莉薇和海莉薇身边的小梅里：“准备一个‘风险对冲’方案。主动提出在立项初期，同步进行小范围、高强度的封闭式环境安全测试和短期稳定性观察。表明我们理解并重视风险管控，但请求在安全可控的前提下，优先推进其核心应用价值的验证。这能堵住古拉曼最可能发难的‘安全’借口。”
小梅里微微颔首，对赞迪克露出一个欣赏的表情。
“要不要考虑过转修派系，过来生论派当我的关门弟子？”她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抛出橄榄枝，显然赞迪克展现出的战术思维让她非常满意。
海莉薇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向上跳了一下，心中警铃微作。来了。她太熟悉这个流程了。每次梅里女士流露出对赞迪克能力的欣赏，这家伙就会顺杆爬，然后……
果然，赞迪克立刻做出那副受宠若惊又带着点扭捏的姿态，微微欠身：“承蒙梅里教授厚爱，但我暂时没有改修生论派的打算……”
他话音未落，小梅里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已经危险地眯了起来，小小的身体在宽大的扶手椅里坐得更直了，带着一种“我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的犀利预判。
她甚至没等赞迪克把后面那套“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母）”的铺垫说完。
“——打住！”小梅里的童音清脆利落，瞬间截断了赞迪克酝酿情绪的节奏。她小小的手指隔空点了点赞迪克，眼神锐利，带着一种看穿一切的了然和不容置疑的警告。
“赞迪克，”她的小脸板得紧紧的，“收起你那套‘终生为母’的油腻话术，还有后面那句‘不知是否有荣幸称呼您一声妈妈’——省省吧！”
她精准地预判并复述了赞迪克上次那套惊世骇俗的台词，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嫌弃和“又来这套”的无语。
“我说收学生，是学术上的学生！是让你跟着我学知识，做研究，不是让你来给我当便宜儿子，更不是让你试图通过这种荒谬的称呼来绑定什么奇怪的家庭关系！这招用一次就够了，再玩就是侮辱我的智商，也侮辱你自己的！”
海莉薇在旁边，默默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抚平了报告纸被捏出的一丝褶皱。她没有生气，甚至连一丝愠怒都没有。那张素来平静的脸上，只有一种深深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无奈。
她太了解赞迪克了。这种骚话连篇、在危险边缘反复横跳、试图用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加深联系”的行为，简直就是他dNA里自带的程序。
生气？那只会让他更来劲。她只是觉得……心累，以及一点点对这种“赞迪克式行为艺术”的习以为常的麻木。她甚至懒得抬眼去看赞迪克此刻的表情——无非是计划被戳穿后，那种带着点遗憾、但更多是“果然被看穿了真有趣”的欠揍神情。
赞迪克被小梅里劈头盖脸地精准打断加预判揭露，脸上那副精心准备的“真挚恳切”瞬间垮掉，但取而代之的并非尴尬或窘迫。
他那双红瞳里反而飞快地掠过一丝“哎呀又被看穿了”的遗憾，随即又浮起那种熟悉的、带着点玩味和“下次还敢”的狡黠光芒。
“啧，教授您的洞察力真是……一如既往的敏锐。”他语气里听不出半点歉意，反而有点像是……被夸奖了？
“好吧，看来我的‘情感表达’方式还是过于……直白？有待优化。学术关系，纯粹至上，明白。”他甚至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仿佛刚才那个试图认妈的人根本不是他。
小梅里没好气地朝他翻了个小小的白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油盐不进，厚颜无耻。”
咚咚咚——
敲门声突兀地响起，打断了书房内诡异的气氛。
“谁？”小梅里蹙眉，童音带着被打扰的不悦。
很快，卡塔林轻轻推门进来，手中拿着一封盖着生论派徽记火漆印的信函：“教授，是教令院生论派办公室送来的急件。”
小梅里示意卡塔林将信交给她。
她拿着那封信，拆开火漆，快速扫过信笺上的内容，那张稚嫩的小脸立马皱成了一团，写满了抗拒和纠结。
“诃般荼晋升陀裟多的毕业典礼……邀请我作为导师代表出席发言……”她捏着信纸的小手紧了紧，声音里充满了不情愿，“就在下周！”
一想到自己要以这副138cm、穿着童装、奶声奶气的模样，站在教令院庄严肃穆的礼堂讲台上，面对台下那些即将晋升为陀裟多、至少是她现在身体两倍大的学生，还要发表“导师感言”……小梅里就觉得一股强烈的窘迫感和无力感直冲天灵盖。
她恨不得立刻把这封信扔进壁炉里烧掉！
“不去！”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孩子气的任性脱口而出，小脸绷得紧紧的，“海莉薇，你代表我去！”
海莉薇的目光原本还停留在自己的数据草稿上，听到“诃般荼晋升典礼”和“下周”这两个关键词，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整个人瞬间僵住。
诃般荼……毕业典礼……
她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清晰的茫然和……迟来的惊悚。
“毕业典礼……”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刚从漫长梦境中惊醒的恍惚感，“……结业论文……”
海莉薇猛地抬起头，看向书桌上的日历，仿佛第一次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雨林秘境、西蒙娜的回忆、深渊危机、母亲的异变、菌株的研究立项……一连串惊心动魄的事件几乎完全占据了她所有的时间和心神。
她，海莉薇，生论派三年级的诃般荼，她的第二篇结业论文——那篇决定她能否顺利晋升为陀裟多、正式获得独立研究资格的关键论文——截止日期就在诃般荼晋升典礼之后不久！
而她，甚至连一个明确的主题都还没确定！
笔记本上关于论文的页面，除了雨林考察前潦草记录的几个被自己否决的初步设想，后面几乎全是关于深渊秘境能量残留、菌株分解酶谱分析、梅里女士生理指标监测的数据草稿……一片空白！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学术危机感瞬间攫住了她。
ddl！ddl！
海莉薇再一次感受到了熟悉的、被论文截止日期支配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