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台静室的香炉中,青烟笔直。妙光王佛跌坐于蒲团之上,双目微阖,神态安详,仿佛只是寻常入定。然而,静室内却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凝练、澄澈而又充满生机的气息。玄诚、玉阳子、慧静师太、白石公四人分坐四周,屏息凝神,目不转瞬地望着他身前那五枚悬浮于空、缓缓旋转的玉符。
那玉符约莫孩童巴掌大小,色如羊脂,温润内敛,是玄诚道长取自青云观后山灵脉深处、蕴养了数百年的温灵古玉,最能承载法力,传导灵机。此刻,妙光王佛并未施展任何炫目的神通,只是双手在胸前结着一个简单的禅定印,指尖有温煦平和、似有若无的清辉流淌而出,如丝如缕,缓缓注入那五枚玉符之中。
这清辉,并非凌厉的佛光,也非霸道的法力,而是妙光王佛以无上慈悲愿力与洞彻诸法实相的智慧,调和自身精纯本源生机,凝聚而成的一种至净至柔、专克阴邪污秽的净化之力。每一缕清辉没入玉符,玉符表面便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一枚枚细微、玄奥、仿佛天生地长的金色纹路。这些纹路并非刻意雕刻,而是愿力与灵玉本身灵性交融共鸣,自然显化的净化法印,蕴含着“破邪、显正、安和、生机”的真意。
炼制过程持续了约一个时辰。当最后一缕清辉融入,五枚玉符同时轻轻一震,发出悦耳清鸣,表面金纹流转,最终隐入玉质内部,光华内敛,望去与寻常上等玉佩无异,唯有灵觉敏锐之人,方能感知到其中蕴含的那股沛然莫御、却又温和包容的净化气息。
妙光王佛缓缓睁开双眼,眸中清光一闪而逝。他轻轻挥手,五枚玉符分别飞向玄诚道长四人,最后一枚则悬停在他自己身前。
“此‘净秽心印’,以心念激发,贴附于邪气源头即可。其力如水,润物无声,可持续消融邪阵根基,扰动其气机平衡,却不易被察觉。然需注意,此印一经激发,便与施术者心念隐隐相连,若距离过远或遭遇强力屏蔽,感应便会模糊。诸位道友行事时,务必谨慎,以防对方有隔绝探查之手段。” 妙光王佛声音平和,将激发与使用之法细细告知。
玄诚道长接过玉符,入手温润,其中蕴含的那股平静而强大的力量让他心神为之一清,不由赞道:“大师妙法,巧夺天工。以此印为引,确可省去我等强攻硬闯之险。”
玉阳子、慧静师太、白石公亦各自收好玉符,面露喜色,信心大增。
就在这时,静室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一名小道童的声音响起:“观主,观察使府又来人了,说是崔大人有十万火急之事,请观主与妙光大师速速过府一叙。来人还透露……此番似乎有从神都来的贵人到了江陵,正在观察使府中,此事或与之相关。”
“神都来的贵人?” 玄诚道长眉头一皱,与妙光王佛对视一眼。神都,便是大唐国都长安。此时有长安来的贵人抵达江陵,又恰逢他们正在调查漕运邪阵的紧要关头,未免太过巧合。
妙光王佛神色不变,缓声道:“该来的,总会来。 既是有缘,便去一见。诸位道友可依计行事,先行准备。贫僧与玄诚道长往观察使府走一遭。”
众人皆知此事关乎重大,那“北边贵人”身份不明,是敌是友尚未可知,但既与观察使相关,且可能涉及漕运乃至朝廷,不得不慎。玄诚道长点头:“也好。玉阳道兄,慧静师太,白道友,安置心印之事,便暂缓一步,待我与大师从观察使府回来,探明情况后再行定夺。诸位可先熟悉心印用法,推演行动细节。”
计议已定,妙光王佛与玄诚道长稍作整理,便出了青云观,乘上观察使府派来的马车,直奔城中而去。
观察使府位于江陵城中心,府邸深邃,气象威严。门子显然早已得到吩咐,见二人到来,恭敬引路,直入二堂。甫一踏入,便觉气氛与往日不同,堂内除了观察使崔琰、漕运使郑元,还多了两人。
上首主位之侧,设了一副座头,此刻端坐着一位年约三旬、面白无须、身着紫色圆领常服、腰佩金鱼袋的男子。此人容貌俊朗,但眉眼间带着一股久居人上的矜贵与疏离,手持茶盏,轻轻拨弄着茶沫,动作优雅,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意味。其身后侍立着一名身材魁梧、太阳穴高高鼓起、目光锐利如鹰的护卫,显然修为不浅。
崔琰与郑元见妙光王佛二人到来,连忙起身。崔琰更是抢上几步,拱手为礼:“玄诚观主,妙光大师,二位可算来了。下官为二位引见,” 他侧身指向那紫袍贵人,“这位是神都来的贵人,内侍省少监,杨思勖杨公。”
内侍省少监?玄诚道长心中一震。内侍省乃皇帝近侍机构,少监虽仅为从四品上,但身为宦官,能得此职,必是天子心腹,且常负监察、传旨乃至密查之责。此人突然出现在远离长安的江陵,所为何来?
那杨思勖此时方放下茶盏,抬眼看向二人,目光在玄诚道长身上略一停留,便落在了妙光王佛身上。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似乎没料到这位被崔琰郑元推崇备至的“圣僧”,竟是如此年轻(外表),且气度如此澄澈超凡。但他久在宫中,城府极深,瞬间便恢复了常态,嘴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声音略尖却并不刺耳:“咱家杨思勖,奉圣人口谕,南下公干。途径江陵,听闻此地有妖祟为祸漕运,更有高人出手平定,救了孩童,安了民心。圣人心系黎庶,特命咱家前来问询详情,看看有无需朝廷援手之处。” 他刻意在“高人”二字上略微加重,目光却平静无波。
崔琰连忙接口,将回龙湾之事,删去幽影教等敏感猜测,只说是“疑似前朝战场积郁阴煞与水下精怪结合作祟”,幸得玄诚观主与妙光大师联手,破除邪阵,救出孩童的过程简述了一遍,言语间对妙光王佛颇多推崇。
杨思勖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敲椅背,待崔琰说完,方缓缓道:“原来如此。玄诚观主乃道门高士,为国分忧,自是分内。只是这位……” 他目光再次转向妙光王佛,带着探究,“妙光大师?恕咱家孤陋寡闻,未曾听闻江陵地界,何时出了如此一位佛法精深的大德?观大师气象,非同凡响,不知在哪座宝刹修行?又师承哪位高僧?”
此言一出,堂内气氛微凝。这问话,表面是好奇,实则隐含盘查根底之意。
妙光王佛合十行礼,神色安然:“阿弥陀佛。贫僧妙光,一云游僧耳,并无固定驻锡之所。师承山野之人,名讳不足挂齿。路见邪祟害人,略尽绵力,乃出家人本分,当不得‘大德’之称。”
回答得滴水不漏,却什么实质信息也无。
杨思勖眼中精光一闪,笑容不变:“大师过谦了。能破如此邪阵,岂是寻常云游僧可为?咱家离京前,曾听闻北地大夏,新近出了一位妙光王佛,佛法通天,解玉京之厄,受夏皇尊崇,莫非……便是大师?”
他终于点破了!崔琰、郑元皆是一惊,看向妙光王佛的目光更加不同。他们虽知这和尚厉害,却没想到竟有如此大的来头!大夏虽与大唐并称强国,但一位受他国皇帝敕封的“王佛”级高僧,突然出现在大唐腹地江陵,这意义可就非比寻常了。尤其是这位杨少监,此刻点明,其意难测。
妙光王佛依旧平静:“名相虚妄,何足挂齿。 贫僧自大夏来,游方至此,化缘度日而已。佛法慈悲,普度众生,并无南北东西之别。”
“好一个‘佛法慈悲,普度众生’。” 杨思勖抚掌轻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大师胸怀,令人敬佩。然则,漕运关乎国本,非同小可。此番邪祟,当真只是前朝阴煞作怪?咱家离京时,圣人曾言,近岁各地颇不太平,似有妖人暗中作梗,图谋不轨。不知大师在破阵之时,可曾察觉……些许人为的痕迹?” 他目光灼灼,紧盯着妙光王佛。
崔琰和郑元的心提了起来。他们之前对漕运邪阵的猜测,仅限于地方层面,最严重也就是邪教作乱。但若此事牵扯到“妖人作梗,图谋不轨”,且被这位天子近侍盯上,那就上升到了谋逆的高度!一个不好,便是泼天大祸!
妙光王佛迎向杨思勖的目光,眸中清澈见底,无丝毫波澜:“万法缘生,不离因果。 那邪阵积聚阴煞,拘魂炼魄,确有邪法祭炼之象,非天然生成。然其根源深远,布局精巧,非一时一地之功。贫僧与玄诚道长亦只是窥其一斑,未能尽窥全貌。杨公若有疑虑,或可详查历年漕运异常卷宗,或能见其端倪。”
他既未否认“人为”,又将问题抛回给了朝廷,同时暗示此事牵连甚广,需从长计议。
杨思勖深深看了妙光王佛一眼,忽然笑道:“大师见识超卓,所言甚是。此事确实需从长计议。咱家此番南下,乃奉旨巡察东南漕运、盐铁诸事。江陵之事,既涉及妖邪,又关乎漕运,咱家自会一查到底。” 他顿了顿,语气转缓,“听闻大师与观主,已有进一步探查之策?”
玄诚道长接过话头,将计划中“以特殊符印标记、扰动可疑节点,最终锁定核心”的思路简要说了,当然隐去了“净秽心印”的具体炼制与妙光王佛的核心作用,只说是道门秘法。
杨思勖听罢,沉吟片刻,道:“既如此,咱家便不多加干涉。崔大人、郑大人。”
“下官在。” 崔琰、郑元连忙躬身。
“你二人需全力配合玄诚观主与妙光大师行事,所需人力物力,尽可调动。但切记,隐秘为上,勿要打草惊蛇。有何进展,随时报于我知。” 杨思勖吩咐道,俨然已将此案纳入自己的管辖范围。
“下官遵命!” 二人应诺。
杨思勖又看向妙光王佛与玄诚道长,笑容可掬:“二位乃方外高人,本不该以俗务相扰。然此事关乎国计民生,更可能涉及社稷安危,还望二位以苍生为念,鼎力相助。若有所需,或有何发现,也可直接来见咱家。”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面非金非木、刻有复杂云纹的黑色令牌,递给崔琰,“以此令为凭,可通行无阻。”
崔琰双手接过,连声称是。
又闲谈几句,杨思勖便以旅途劳顿为由,端茶送客。妙光王佛与玄诚道长施礼退出。
离开观察使府,坐上马车,玄诚道长才长长舒了口气,低声道:“这位杨少监,好厉害的眼力,好深沉的心机。他显然不信那套‘前朝阴煞’的说辞,而且……他似乎对大师的来历,格外在意。”
妙光王佛目光平静地望着车窗外流逝的街景,缓缓道:“宦者临朝,天子耳目。 其南下巡察是假,督查东南,震慑藩镇,兼查异动恐才是真。漕运连连出事,朝廷岂能不疑?他点破贫僧来历,一是试探,二是告诫,提醒我等,此事已在天子眼中。”
“那他最后给予令牌,允我们便宜行事,又是何意?” 玄诚道长不解。
“借力打力,坐观其成。” 妙光王佛淡然道,“他需要我等为前驱,查明真相。令牌是方便,亦是羁縻。我等若成,功劳少不了他一份;若败,或行事出格,他便有问责之由。且……” 他微微一顿,“此人身上,有一股极淡的阴柔晦涩之气,与那漕运邪气并非同源,却同样令人不喜。恐其身边,或其所代表之势力,亦非全然清明。”
玄诚道长大吃一惊:“大师是说,这杨思勖本身也有问题?或与那幽影教有牵连?”
“未必直接牵连,然宫闱深深,鬼蜮重重。 其来意,恐非仅为漕运。” 妙光王佛收回目光,“然此是俗世权争,与我等降妖除魔、救助生灵之本心,并无直接冲突。但行善事,莫问前程。只需谨记,与官谋,如伴虎侧,当存三分警惕**。”
玄诚道长凛然受教,心中对这位妙光大师的见识与定力,更加钦佩。原本以为只是追查邪教,如今却牵扯出朝廷宦官、可能的内廷势力,这潭水,果然深不见底。
回到青云观,将观察使府一行告知玉阳子等人,众人皆感压力倍增。朝廷的介入,使得此事更加复杂,但也意味着,他们后续若真查到确凿证据,能动用的力量也将更大。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妙光王佛道,“杨少监欲借我等之手查案,我等亦可借其势,行破邪之事。计划不变,今夜子时,按原定方位,同时安置净秽心印。然需更加小心,除防范邪教,亦需留意官府耳目。”
众人领命,各自准备去了。
夜色渐深,江陵城万家灯火。而在城东漕运使司衙门的后院密室中,杨思勖遣退左右,只留那名魁梧护卫。他面上的矜贵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鸷与深思。
“妙光王佛……” 他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果然是他。大夏那边传来的消息没错,此人确已离了玉京,南下而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般快,还偏偏卷入了漕运这档子事。”
护卫低声道:“公公,此人深不可测。观其气度,只怕……不在国师之下。他若真揪出什么,恐对王爷的大计不利。”
杨思勖冷哼一声:“揪出来?哪有那么容易。那帮人做事,手脚干净得很。况且,咱们这位妙光王佛,是佛,不是官。佛讲究慈悲为怀,证据确凿。没有铁证,他动不了谁。至于漕运那点勾当……” 他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正好,借他的手,敲打敲打那些越来越不听话的地方蠹虫,顺便……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丢失的东西。你安排下去,让我们的人,暗中配合,给他们行点方便,但也给我盯紧了,尤其是那位妙光王佛,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
“是!” 护卫领命,迟疑一下,又问,“那……若他们真查到了不该查的?”
杨思勖沉默片刻,幽幽道:“那就要看,这位妙光王佛,是真的慈悲为怀,不识时务,还是……懂得分寸了。必要的时候,” 他比了个手势,语气森然,“江上风大浪急,死个把和尚道士,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护卫心中一凛,低头道:“属下明白!”
密室中烛火摇曳,映照着杨思勖阴晴不定的脸。江陵的夜,因这位北客南来,变得更加迷雾重重,杀机暗藏。而一场针对五星邪阵,同时也可能牵动朝野神经的暗战,即将在这漕运重镇的夜幕下,悄然展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