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回月涧观时,已是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给古朴的道观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暂时驱散了连日来案件带来的阴霾气息。
迟闲川刚推开略显沉重的观门,陆凭舟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还没来得及看清院内情形,就听到一声夸张的、带着哭腔的哀嚎:
“哎哟喂!我的祖师爷啊!疼死我了!流年不利,血光之灾啊!”
只见赵满堂四仰八叉地倒在连接前院与主殿的廊下,一手捂着额头,一手捂着后腰,龇牙咧嘴,那副黑框眼镜都歪到了一边,看着狼狈又滑稽。他旁边散落着几本似乎是账册的东西,还有一把鸡毛掸子。
迟闲川眉头一皱,快步上前蹲下:“满堂?你怎么了?摔了?”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伸手想去扶他,同时目光迅速扫视四周,警惕是否有异常气息。
陆凭舟也紧随其后,目光锐利地审视着环境,出于医生的本能,他更关注赵满堂是否受伤。
赵满堂看到救星回来了,立刻戏精上身,哭嚎得更大声了:“川哥!陆教授!你们可算回来了!我不是摔的!我是被砸的啊!天降横祸!无妄之灾啊!”
“被砸?”迟闲川疑惑,这廊下有顶,能掉下来什么?他顺着赵满堂哀怨的目光看向院子中央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槐树静静矗立,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并无异样。
就在这时,陆凭舟的目光被老槐树不远处地面上的一个东西吸引。他迈步走过去,弯腰拾起。那是一截约莫手臂长短、拇指粗细的槐树枝,断口处参差不齐,最为奇特的是,那断裂面并非新鲜的木色,而是透着一股子焦黑,仿佛被烈火燎过,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瞬间碳化。
“是这个?”陆凭舟拿着树枝走回廊下,递给迟闲川看。
迟闲川接过树枝,指尖触及那焦黑的断口时,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仔细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老槐树高处的枝桠,似乎在判断掉落的位置。
“嘿!”迟闲川忽然嗤笑一声,用那树枝轻轻捅了捅还躺在地上装死的赵满堂,“行啊赵满堂,你这倒霉催的体质真是日益精进了!在廊下都能被院里老槐树掉下来的树枝精准爆头?你这‘招灾引祸’的被动技能点是点满了吧?祖师爷看了都得摇头,感叹一句此子天赋异禀。”
赵满堂被他捅得哎哟一声,委屈地扶正眼镜,辩解道:“川哥!你不安慰我就算了还嘲笑我!我这不是听到前院‘轰隆’一声巨响,跟打雷似的!吓我一跳,以为观里进贼了还是房塌了!鹤山叔和守静下山去买米面了,就我一个人在,我能不过来查看吗?谁知道刚走到这儿,‘啪叽’一下!眼前一黑!我就躺这儿了!我这是因公负伤!是为了集体财产不受损失才英勇负伤的!”
“轰隆一声?像打雷?”迟闲川捕捉到关键词,脸上的调侃之色稍敛。
“对啊!”赵满堂重重点头,“特别响!吓得我当时在后院差点把祖师爷的供果给打了!”
陆凭舟拿着那截槐树枝,冷静地补充观察结果:“这树枝的断裂处有明显的灼烧碳化痕迹,很像被瞬间高温击打所致,类似于……雷击。”他抬头看了看晴朗无云的傍晚天空,语气带着科学视角的困惑,“但今天天气晴朗,并无雷雨气象。”
迟闲川已经不再理会赵满堂的絮叨。他站起身,手里捏着那根焦黑的槐树枝,走到廊外一株垂柳旁,随手摘下了三片翠绿细长的柳叶。
他将柳叶在指尖捋平,神色变得略显专注,那双总是带着慵懒笑意的桃花眼微微敛起。他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巧妙地夹住三片柳叶的叶柄,使其呈扇形展开,置于胸前,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廊下的赵满堂忘了哼哼,陆凭舟也屏息静气地看着。夕阳的余晖洒在迟闲川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微风拂过,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和手中的柳叶,这一刻,他身上那种玩世不恭的气质褪去,显露出一种近乎神秘的沉静。
大约过了十秒,迟闲川眼睫微颤,睁开双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他手腕轻轻一扬,将三片柳叶向空中抛去。
柳叶轻飘飘的,并未随风远扬,而是在一种奇异的力量牵引下,缓缓旋转着落下。一片落在迟闲川的肩头,一片落在他的脚边,最后一片,竟打着旋儿,精准地贴在了他手中那根焦黑的槐树枝上。
迟闲川看着这番景象,唇角勾起,笑容扩大,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原来如此,柳叶寄讯,枯木逢春。原来是这么一桩好事。”
“怎么了?”陆凭舟走上前,看着迟闲川肩头和槐树枝上的柳叶,不解其意,“这占卜结果显示什么?”他虽然对玄学仍有保留,但经历了这么多,已经学会先询问其内在逻辑。
迟闲川小心地将肩头和树枝上的柳叶取下,与地上那片一起拢在掌心,笑道:“柳叶通灵,其性柔韧,能感应细微气机变化。三片柳叶,问吉凶事。叶落我身,示事应我;叶附枯木,示事由木起;三叶皆未远飘损毁,反而安稳落定,是‘安泰’、‘有所得’之象。简单说,就是有好事发生,而且这好事还跟这截‘枯木’有关,最终好处会落在观里……或者说,落在我手上。”
陆凭舟看向那截其貌不扬、甚至有些焦糊的树枝:“好事?是指这槐树枝砸到赵满堂?”他的语气带着一丝科学家式的严谨质疑。
躺在地上的赵满堂立刻支棱起耳朵。
“非也非也,”迟闲川晃了晃手指,宝贝似的摩挲着那截焦黑的树枝,“砸到满堂那是他流年不利,水逆当头。但这木头本身,可是个宝贝。”他看向陆凭舟,眼神发亮,“陆教授,听说过‘雷惊木’吗?”
“雷惊木?”陆凭舟沉吟片刻,他在一些民俗记载和杂书中似乎见过这个词,“是指被雷电击中的树木?民间认为其有辟邪作用?”
“没错!”迟闲川点头,开始兴致勃勃地科普,“但不止如此。并非所有被雷劈过的木头都叫‘雷惊木’,也并非所有雷惊木都有用。需得是树龄足够、本身具有一定灵性的树木,在特定时节,通常是阳气最盛的春夏之交或雷暴频繁之时,被天雷击中但并未彻底摧毁,留下的这部分蕴含了天雷煌煌至阳之气、又保留了树木本身灵性的木头,才是真正的‘雷惊木’。制作过程也讲究,需在雷击后七七四十九日内取下,经过净水清洗、香火供奉、法师诵经加持,最终才能成为辟邪镇煞的上好法器材料。”
他顿了顿,特意补充道:“而且啊,这雷惊木的威力,跟树木种类也有很大关系。通常认为枣木、桃木为佳,因其本身就有辟邪之意。”
陆凭舟听到这里,提出了一个非常符合他逻辑的问题:“但这是槐树。民间素有‘槐’字拆解为‘木鬼’,认为槐树属阴,易招鬼魅之说。雷击槐木,难道不会至阳与至阴冲突,反而产生不好的东西?或者效果大打折扣?”他确实查阅过一些相关资料,此刻正好用来验证。
迟闲川挑眉,露出一个“哟,懂得不少嘛”的赞赏表情:“陆教授果然博学。问得好!寻常人确实有此疑虑。但道法玄妙,物极必反,阴阳相生亦相克。”
他拿起那截槐树枝,指着焦黑处:“槐树确属阴木,但其性凝稳,根系深广,百年老槐更能聚地气,甚至被视为风水树、镇宅树。也正因其阴属性,寻常阴灵邪祟喜依附在上面。然而,一旦至阳至刚的天雷击中它,便如同烈火炼真金!天雷之力会瞬间涤荡其依附的阴秽之气,将原本可能藏污纳垢的‘阴’,转化为一种极其特殊的‘以阴制阴’、‘以煞镇煞’的霸道力量!”
“《云笈七签》中便有记载,‘雷惊木’囊括诸木,槐亦在其列。更有传说,古时冀县安次区有‘七星镇妖槐’,乃是一位号玉阳真人的得道高人,以雷击槐木枝布下阵法,成功镇压了一缕黑蛟残魂。经此雷击与秘法炼制,槐木本身的‘阴’被彻底转化,不再是吸引阴灵的特性,而是变成了一种能禁锢、镇压更强大阴邪之物的‘容器’或‘牢笼’。这种经由天雷淬炼、法师加持的槐木雷惊木,乃是不可多得的、专用于‘以阴制阴’的上乘至宝,对付某些极阴邪煞,效果比纯阳雷击木更佳!”
陆凭舟听得入神,追问道:“所以,关键在于‘炼制’?未经炼制的雷击槐木,就像未经提纯的矿石,本身可能还不稳定,甚至因为阴阳冲突而更具危险性?”
迟闲川打了个响指:“聪明!就是这个道理!法器法术,本无正邪之分,关键在于运用之人是正是邪,在于炼制手法是正是邪。一把刀,厨子用来切菜,医生用来救人,侠客用来御敌,歹人用来行凶,能说是刀的错吗?这雷击槐木也是如此。如果落在心术不正之人手中,以其阴雷之气滋养邪物,或许真能炼出些凶戾玩意。但如果由正道人士以秘法炼制,那就是镇妖诛邪的利器。”
他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树枝,嘿嘿一笑:“所以啊,这就是祖师爷赏饭吃!这雷劈得是时候,是我月涧观的百年老槐树,这木头掉得是地方,正好落在我月涧观里,这不就是明摆着让我来处理它嘛!这还不是好事?”
陆凭舟了然地点点头:“所以你说的好事,是指获得了这件难得的材料。”
“没错!”迟闲川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就在这时,被晾在地上半天、听着两人滔滔不绝讨论什么雷什么木、完全没人关心他伤情的赵满堂,终于忍无可忍了!
他“蹭”地一下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捂额头捂腰了,指着迟闲川悲愤地嚎叫道:“好你个迟闲川!亏我天天操心观里柴米油盐,替你打理上下,接待香客,忙得脚不沾地!我这么个大活人被砸得眼冒金星,你不管不问!就盯着那破木头傻乐!还说是好事?合着这好事就是砸我一下?我的脑袋是敲门砖是吧?砸开了你的好运是吧?我这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为观里奉献青春和发际线,你就这么对待功臣?工伤!这绝对是工伤!医药费、营养费、精神损失费、误工费!一个子儿都不能少!还得给我放假!带薪的!”
迟闲川被他吵得掏了掏耳朵,毫无愧疚之心地笑道:“哎呀,满堂你看你,格局小了吧?你这一砸,为观里带来了如此珍贵的雷惊木,这是立了大功啊!功德簿上给你记一大笔!下辈子说不定能投胎当个富二代,天天躺平收租,再也不用担心被树枝砸了。这难道不是最大的补偿?”
“下辈子?!你还给我画饼画到下辈子去了?!”赵满堂气得跳脚,“我要现世报!现世报懂不懂!我现在就要补偿!你看我额头,肯定起包了!哎哟,晕了晕了,肯定是脑震荡了!需要十只八只老母鸡炖汤才能补回来!”
“十只八只?你当你是黄鼠狼成精啊?”迟闲川嫌弃地撇嘴,“行了行了,别嚎了。今晚让守静给你蒸碗鸡蛋羹,多滴两滴香油,算我给你补了。”
“鸡蛋羹?!迟闲川!你个没良心的!我跟你拼了!”赵满堂作势要扑上来。
迟闲川灵活地往后一跳,躲到陆凭舟身后,探出脑袋继续逗他:“哎哎哎,注意形象!陆教授还在呢!让人家看看咱们月涧观的经理,为了一碗鸡蛋羹就要殴打观主,像什么话!”
陆凭舟看着一个追一个躲、鸡飞狗跳的两人,无奈地摇了摇头,但还是上前一步,温和地拦住了气势汹汹的赵满堂:“赵满堂,你先冷静一下。头部被击中非同小可,还是先让我帮你检查一下是不是有外伤或肿胀更要紧。”他语气冷静,自带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赵满堂对陆凭舟还是颇为敬重的,闻言暂时放下了手,但还是气鼓鼓地瞪了迟闲川一眼:“还是陆教授靠谱!某些人就是黑心资本家!呸!”
迟闲川躲在陆凭舟身后,探出脑袋冲赵满堂做鬼脸:“略略略,能者多劳嘛!晚上给你加个鸡腿补补!”
“两个!”赵满堂恶狠狠地讨价还价。
“成交!”迟闲川爽快答应,然后宝贝似的捧着那截雷惊木,“你们先忙着,我得赶紧把这好东西供到祖师爷案前去去杂气,然后想想怎么炮制它!”说完,一溜烟就跑了。
陆凭舟看着眼前这熟悉的一幕,一个张牙舞爪喋喋不休,一个躲躲闪闪嬉皮笑脸,方才讨论雷惊木和柳叶占卜时的那点神秘氛围荡然无存。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了一丝极淡的弧度。这月涧观,总是能在最紧张的时刻,瞬间变得……鸡飞狗跳,烟火气十足。
他看了一眼迟闲川手中那截焦黑的槐树枝,又看了看气得跳脚的赵满堂,心中暗想:或许,这确实是一种另类的“好事”吧。至少,它让某些人暂时从沉重的案件压力中脱离了出来。
夕阳彻底沉入山脊,月涧观内,赵满堂追讨赔偿的声音和迟闲川懒洋洋的反驳声交织在一起,伴随着渐起的蝉鸣,飘散在初夏微凉的晚风里。而那截蕴含着天雷之力的槐木,则静静地握在迟闲川手中,仿佛一枚等待唤醒的种子,预示着未来可能的风暴与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