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窗外呼啸的风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整片老宅陷入一种近乎窒息的静默,空气凝滞如冻住的湖面,连呼吸都成了沉重的负担。
沈铭杰的身体猛地一晃,仿佛灵魂被抽离,双膝重重砸在老旧的木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咚”,震得脚底微颤——那声音不单是骨头撞击地面的回响,更像是他二十年来苦苦支撑的心防彻底崩塌的余音。
他的肩膀剧烈颤抖,喉间挤出破碎的呜咽,像一头重伤濒死的野兽,在暴雨夜中独自舔舐伤口。
指尖深深抠进地板缝隙,木刺扎进皮肉,带来一阵阵锐利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口撕裂般的钝痛。
泪水滚烫地滑过脸颊,带着咸涩的气息滴落在脚下,晕开成一片深色斑痕,与地板上经年累月的水渍混作一团,分不清是旧伤还是新泪。
“妈……你为什么要瞒我……”他喃喃着,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扯出来的血丝,“你说云凝是病死的……说那是天意……可你骗了我……你也害了她……”
墙上那张泛黄的照片仍静静悬挂着,母亲的笑容定格在时光里,嘴角弧度温柔,眼神慈爱,可此刻看去却像一张精心伪装的假面。
照片边缘微微卷起,纸面因潮湿泛出霉点,仿佛记忆本身也在腐朽。
而真相,正如同一把冰冷的解剖刀,无声划开这层温情脉脉的假象,露出底下溃烂多年的秘密。
晏玖站在门口,并未回头。
她的背影笔直如松,黑发垂落肩头,在昏黄灯光下泛着冷金属般的光泽。
袖口微动,一抹玉色在暗影中一闪即逝,旋即隐没。
她指尖冰凉,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唯有自己知道,那不是恐惧,而是压抑太久的代价在体内悄然苏醒。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从生死簿残页上誊下的记录——那些被地府封存、凡人不该触碰的因果链条。
她本不该泄露,但她更清楚,若不打破这层迷障,沈铭杰永远走不出那个雨夜。
她缓缓抬起手,掌心浮现出一本漆黑古册,封面无字,却隐隐有血纹游走,宛如活物呼吸,每一次脉动都伴随着极细微的“嗡”鸣,如同冥河之水低语。
正是生死簿。
屋内温度骤降,墙壁上的水汽凝成细密露珠,顺着墙纸蜿蜒滑落,像无声的哭泣。
楚妈猛地后退半步,手中的拐杖再度杵地,发出“笃”的一声脆响,惊破了凝固的寂静。
“你……你竟真能接触阴律?这不可能!沈家祖训写得明白,预言之术只能窥一线天机,绝不能逆查轮回!你到底是谁?”她的声音发抖,眼中满是惊疑不定,目光死死锁住那本邪异之书。
晏玖没有回答。
她只是轻轻翻开书页,纸面浮现淡淡金光,一行行名字如星火般亮起,字迹浮动,似有魂灵低语。
墨香夹杂着一丝铁锈般的腥气弥漫开来,令人鼻尖发紧。
“沈云凝,魂归第三轮回道,已转世为江南陈氏女,今岁七岁,居临水镇。”她念得平静,仿佛在读一则寻常新闻。
沈铭杰猛然抬头,眼中泪光未干,瞳孔却骤然收缩,燃起一丝不敢置信的希冀:“你说什么?她……她还活着?她……投胎了?”
“不是‘还活着’。”晏玖纠正,语气轻缓却不容置喙,“是‘重新开始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楚妈,声音如风拂枯叶:“还有你那位早夭的小叔,楚家三房的独子,五岁溺亡。他也已在北方重生,现为教师之子,性格温良,命格清平。”
楚妈嘴唇微颤,脸色苍白如纸,手中拐杖微微晃动,几乎支撑不住身体。
她死死盯着那本诡异的生死簿,像是想从中找出破绽,却又怕一旦确认,便再无法装作不知。
“你怎么会有这个?”她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敬畏与恐惧交织的颤抖,“这不是人间该有的东西……就连我们沈家供奉百年的‘观星盘’,也只能推演十年命数,十年之后,皆成迷雾。可你……你能看到轮回?你能改命?”
晏玖合上生死簿,黑光一闪,书册隐入虚空,只留下空气中一道淡淡的焦痕气味,像是雷击后的余烬。
她转身,面对楚妈,神情依旧淡漠,却多了一分难以言喻的疲惫,眼角细微的阴影在灯下显得格外深刻。
“不算是预言。”她说。
四个字,轻如鸿毛,重若千钧。
楚妈瞳孔一缩:“你说什么?”
“我说——”晏玖缓步走近,布鞋踩在木地板上,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唯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划破死寂。
她的目光掠过沈铭杰尚带泪痕的脸,最终落在楚妈眼底,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我做的从来不是‘预测未来’,而是‘看见结局’。”
她微微一顿,气息微冷:“你们以为我在算命?不。我只是在看一场已经发生过的悲剧,然后告诉你们,谁死了,怎么死的,为什么非死不可。”
空气凝固。
角落里的楚濋都不再瑟缩,睁大眼睛望着这个自小沉默寡言的姐姐,忽然觉得她陌生得可怕,仿佛披着人皮行走在阴阳交界,每一步都踏在生与死的边界线上。
就在这时,晏玖抬手,指尖轻轻一勾,掌心浮现出一只温润玉瓶,瓶身雕着古老符文,触之微凉,似寒玉所制。
瓶中盛着清水般澄澈的液体,微微荡漾间似有薄雾流转,隐约传来一阵极淡的香气——像是雨后山林间的晨雾,又像遗忘本身的味道。
“这是忘忧水。”她将玉瓶轻轻放在桌上,木质桌面因寒气凝出一圈白霜,“饮下可抹去一段执念。给沈铭杰的。他若不愿承受这份真相,可以忘了它。”
楚妈瞳孔骤震,声音陡然拔高:“这是传说中的‘忘忧水’?你竟连这等禁物也敢带入阳间?”
沈铭杰怔住,盯着那瓶水,久久未动。
瓶中液体轻轻晃动,映出他扭曲的倒影,仿佛连记忆都在动摇。
“我不喝。”他沙哑道,声音虽弱,却坚定如铁,“我要记得。哪怕疼死,我也要记得。”
晏玖看了他一眼,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转瞬即逝,如同雪地上掠过的一缕阳光。
就在这时,楚妈忽然上前一步,死死抓住晏玖的手腕,力道大得出奇,指节深深陷进皮肤,几乎要掐出血痕。
“那你告诉我,”她声音颤抖,眼中泛起血丝,“你师父当年……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一切会发生的?他为何不说?为何任由云凝死去?任由我妹妹惨死?!”
晏玖垂眸,看着自己被攥住的手腕,没有挣脱。
腕间一道陈年疤痕隐隐作痛,像是被烙铁烫过,又似契约刻印在骨中。
片刻后,她轻轻开口,声音低得几近呢喃:“因为他试过阻止。可规则不允许。有些命,不是改不了,而是改了,就会有人替死。而那次,原本该死的人,是我。”
她抬眼,目光深远如渊,映着幽冥深处的火光:“所以我活下来了。带着他们的命,继续走。”
屋内陷入长久的寂静。
风不知何时又开始吹动窗帘,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像是亡魂低语,又似命运在耳畔轻叹。
晏玖收回手,转身走向窗边。
她推开窗户,夜色涌入,带着潮湿的凉意扑在脸上,夹杂着远处城市飘来的尘烟与草木清香。
远处灯火如星海铺展,霓虹闪烁,车流如河,而她眼中倒映的,却是另一幅画面——幽冥深处,生死簿翻页时扬起的灰烬,以及某个模糊身影在彼岸河畔的回眸。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腕间的旧伤隐隐作痛,那是血契的印记——每动一次生死簿,便削三年阳寿;每泄一句天机,魂灯便黯一分。
可她还是做了。
因为有些真相,不该被埋葬。
就像有些人,不该白白死去。
她静静望着远方,唇边呢喃几不可闻:“如果规则错了……那就由我来打破。”
而在她看不见的角落,桌角压着一张泛黄地图,边缘焦黑,写着“青溪水寨”四字,已被雨水浸染模糊。
就在此时,地图旁的手机屏幕悄然亮起一条未读消息。
发信人:霍煜
内容:水寨遗址最新勘探报告出来了,有些东西……你最好亲自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