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的假期转瞬即逝，如同指间流沙，抓也抓不住。
在林建国和顾锦即将结束本次旅行，返回渝城之前，简心特意安排了一场送别宴，并邀请了她最好的闺蜜舒佳作陪。地点选在了明市颇有名气的「蜀香阁」，这里以地道的渝城风味着称，希望能让姨妈姨父在异乡也能尝到熟悉的家乡味。
古色古香的包厢里，红木圆桌中央摆着一锅咕嘟咕嘟沸腾的毛血旺，红亮的油汤表面，密密麻麻的花椒与辣椒随着翻滚的热浪起伏，散发出霸道而诱人的麻辣香气，瞬间激活了味蕾。几道精致的川菜环绕四周，色香味俱全。
简心坐在顾锦身边，安静而细致。她几乎没怎么动自己眼前的筷子，大部分时间都在照顾着姨妈。
她用公筷精准地从鱼香肉丝里挑出爽滑的木耳丝，从水煮牛肉中捞出最嫩滑、裹满汤汁的肉片，仔细地剔除花椒，然后一一夹到顾锦面前的骨碟里。“姨妈，您尝尝这个，味道应该挺正的。”她的声音轻柔，动作自然，仿佛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林建国小口抿着杯中醇香的本地白酒，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这温馨的一幕，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他时不时插一句，声音带着酒意的暖融：“心心，你自己也吃嘛！别光顾着我们，看你这几天也累瘦了。”
正当包厢内气氛温馨融洽时，门“哗啦”一声被推开，带着一阵轻快的风，舒佳到了。她顶着一头似乎永远也打理不服帖的俏丽短发，此刻有几根不听话地翘着，更添了几分活泼。她手里拎着两盒印着明市老字号标志的糕点礼盒，脸上洋溢着灿烂得有些过分的笑容。
“姨父姨妈好！我是舒佳，心心的头号闺蜜！”她一进门，就声音清脆地自我介绍，那热情洋溢的劲儿像个小太阳，瞬间驱散了长辈们初见小辈时那点微妙的距离感。她上前，热情地跟顾锦和林建国握手，又将糕点递上，“这是明市最有名的糕点，排了好一会儿队呢，特意给您们带的，让您们尝尝鲜！”
“哎哟！这就是舒佳啊！总听心心念叨你！今天可算是见着真人了！”顾锦一把拉住舒佳的手，上下仔细打量着，眼睛里迸发出由衷的喜爱，“长得真水灵，真精神！快坐快坐！”她拉着舒佳的手不肯放，“心心在明市这些年，多亏有你这么个好朋友在身边照应着！姨妈这心里啊，一直记挂着，就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当面好好谢谢你！” 话语里是掩不住的激动和长久的期盼。
“哎呀姨妈，您太客气了！我跟心心谁跟谁啊！”舒佳大大咧咧地在简心身边的空位坐下，极其自然地伸手搂住简心的肩膀，动作亲昵无比，“您可说反啦，在学校那会儿，都是她照顾我！您不知道，我们心心在医学院那可是风云人物，学霸女神！追求者能从教学楼排到图书馆！”她话锋一转，带着点嗔怪看向简心，“就是啊，太要强了！读书那会儿就经常泡在图书馆忘了饭点，现在工作了更甚，恨不得以医院为家，把自己当铁打的！姨妈，您可得好好说说她，工作再重要，也得顾着点身体！”
林建国笑着给舒佳面前的杯子斟满茶水，语气温和：“听心心说，你现在自己当老板了？开公司了？真能干啊！”
舒佳连忙摆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虚：“姨父您可别夸我，就是个小工作室，跟朋友一起折腾点品牌策划方面的活，勉强糊口罢了，比不上心心救死扶伤那么伟大！”
有舒佳在，席间的气氛立刻变得无比热络。
她仿佛自带话题库，妙语连珠，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和简心在学校里的趣闻轶事，她和简心一起偷偷吐槽严那些给简心送情书、送鲜花的男生；期末两人一起挑灯夜战的糗事，还有叶榆、明市那些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的隐秘美食和好玩去处。顾锦听得目不转睛，不时被逗得开怀大笑，目光在舒佳和简心之间来回流转，那里面盛满了欣慰与安心，仿佛看到了女儿在异乡并不孤单的证据。她也不时插话，仔细询问着简心工作、生活的更多细节，那份深切的关怀几乎要溢出眼眶。
林建国虽然话不多，大多数时候只是乐呵呵地听着，时不时给老伴和孩子们夹点菜，或者给舒佳的杯子里添点茶水，但他脸上那舒展的笑容和眼角的细纹，都昭示着他完全沉浸在这份难得的、由下一代营造的热闹与温馨之中。
趁着简心起身去洗手间的间隙，顾锦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她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把紧紧拉住舒佳的手，力道大得甚至让舒佳愣了一下。
“舒佳啊，”顾锦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姨妈……有件心事，憋了很久，今天……想拜托你。”
舒佳立刻收敛了玩笑的神色，坐直身体，认真地回应：“姨妈，您说！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顾锦的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声音里带着积压了太久的忧虑与心疼：“心心这孩子……命太苦了。从小就懂事得让人心疼，有什么委屈、难过，都自己一个人憋着，从不跟我们说。她家里出那么大的事以后……我到青川接她，她那个样子……我这心里……”她哽了一下，努力平复情绪，“回到渝城，她在我们家里，一直都小心翼翼的，生怕给我们添一点麻烦。我们看着她那样，心里跟明镜似的，我知道她没从那时候走出来，她难受，可她更怕我们担心……当年她身体都没好利索，腿上的伤都没好利索，就咬着牙非要回学校，说不能落下功课……在叶榆上学那几年，假期还知道回家，可到了明市规培这三年，一次都没回去过……我知道她忙，累，可我这心里，没一天是踏实的。明市这么大，她一个人，工作又那么累，听说还要值夜班，遇到危险的病人……姨妈这心，每天都悬着啊！”
她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大颗地滚落下来，紧紧攥着舒佳的手，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舒佳，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你在这边，离得近。姨妈今天……豁出这张老脸求求你……多帮姨妈看着点她。她要是忙起来忘了吃饭，你提醒她，实在不行拉她出去，吃点好的；她要是累了，心情不好了，你多陪陪她说说话，开导开导她；她性子倔，什么事都宁愿自己一个人扛……你多问问她，多关心关心她……行吗？就当……就当是帮姨妈的忙……”
舒佳看着顾锦那被生活刻下皱纹的脸上流淌的泪水，听着那近乎卑微的、充满绝望与希望的恳求，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胀。
她用力地回握住顾锦那双因常年劳作而有些粗糙的手，收起了一贯的嬉笑怒骂，眼神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和坚定，一字一句地说：“姨妈，您放心！您就是不交代，我也会这么做！心心是我最好的姐妹，是像家人一样的存在！我向您保证，只要我舒佳在明市一天，就绝不会让她一个人硬扛！我一定把她照顾得好好的！您和姨父在渝城，就把心放到肚子里！有我呢！”
顾锦听到这斩钉截铁的保证，看着舒佳眼中不容置疑的真诚，仿佛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那块巨石终于被挪开了一丝缝隙。她泪水流得更凶，却是带着释然与感激，连连点头，声音哽咽：“好……好孩子！姨妈信你！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当简心从洗手间回来时，看到的就是姨妈紧紧拉着舒佳的手，两人眼睛都红红的，舒佳正一脸郑重地低声说着什么。她脚步微顿，心中了然，那股熟悉的、沉甸甸的、让她既感动又有些无所适从的爱意再次将她包裹。她迅速调整好表情，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若无其事地坐回座位，笑着招呼道：“聊什么呢这么投入？菜都快凉了，快吃快吃！”
然而，没过多久，舒佳也起身去了洗手间，这次却去了好一阵子没回来。简心起初以为她是接工作电话，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不禁有些担心。
“我去看看舒佳。”简心对姨妈姨父说了一声，便起身走向洗手间。
推开洗手间厚重的门，里面很安静。简心走到最里面的隔间门口，隐约听到里面传来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她的心猛地一沉。
“佳佳？是你吗？”简心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的抽泣声戛然而止，过了一会儿，隔间门锁“咔哒”一声打开。舒佳站在里面，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显然刚刚进行过一场激烈的情绪宣泄。她看到简心，慌忙背过身去，对着镜子胡乱地擦拭着脸，试图掩饰。
“你怎么了？”简心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肩膀，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出什么事了？”
舒佳起初还想强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没事，就是……眼睛有点不舒服……”
“舒佳！”简心打断她，语气严肃起来，“我们之间，还需要这样吗？”
看着简心清澈而坚定的目光，舒佳一直强撑的防线终于彻底崩溃。她转过身，抱住简心，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声音带着委屈和疲惫：“心心……我跟陆川……吵架了……这次……可能真的要完了……”
她断断续续地诉说着两人之间的矛盾，工作的压力，观念的差异，以及陆川近来愈发的冷漠和不理解，甚至忘记纪念日、忘记准备礼物。“……我不是故意要哭的……只是……只是看到姨妈姨父那么开心，他们好不容易来一趟，我不想因为我的事情影响气氛，我不想让他们担心，也不想给你丢脸……我想让他们觉得，你在明市，一切都好，朋友也都好好的……”她抽噎着说，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更让人心疼。
简心紧紧回抱着她，感受着好友身体的颤抖，心中五味杂陈。原来，在饭桌上那灿烂笑容和妙语连珠的背后，藏着这样的心酸和强撑。她轻轻拍着舒佳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孩子：“傻瓜……在我面前，你还装什么坚强？天大的事，有我陪你一起扛。”
两人在洗手间里静静相拥了一会儿，待舒佳的抽泣声渐渐平息。
“好了，”舒佳深吸一口气，从简心怀里抬起头，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我们出来太久了，姨父姨妈该担心了。”
简心点点头，从包里拿出粉饼和遮瑕膏，轻声说：“眼睛还有点红，稍微遮一下。”
舒佳接过，对着镜子，笨拙却认真地试图掩盖哭过的痕迹。简心也帮她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头发和衣领。
“怎么样？看不出来了吧？”舒佳转过身，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一些。
简心仔细端详了一下，除了眼底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红血丝，表面上看已经好了很多。“嗯，好多了。走吧，回去就说是接了个有点麻烦的工作电话。”
“知道。”舒佳深吸一口气，挽住简心的手臂，仿佛从中汲取力量。
当两人重新回到包厢时，脸上都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哎呀，不好意思姨妈姨父，刚接了个难缠客户的电话，说了半天，耽误时间了。”舒佳率先开口，语气带着她一贯的、略显夸张的抱怨，成功地吸引了注意力。
顾锦不疑有他，立刻关切地问：“工作上的事啊？很麻烦吗？别太累了啊孩子。”
“没事儿，姨妈，都习惯了。”舒佳摆摆手，重新坐下，立刻拿起公筷给顾锦和林建国夹菜，“您二老别光顾着说话，多吃点！这个樟茶鸭味道可正宗了！”
简心也配合地坐回顾锦身边，自然地接过话头，聊起了明市一些适合老年人逛的公园和景点，巧妙地将刚才的小插曲揭过。
包厢内的气氛很快又重新热络起来，仿佛刚才洗手间里的脆弱与眼泪从未发生。只有简心和舒佳自己知道，那短暂的宣泄与互相支撑，是多么重要。她们将心事小心翼翼地藏好，继续扮演着让长辈安心、开心的角色，享受着这顿来之不易的、充满温情的团圆饭。
包厢内的温情与洗手间里的脆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生活总是这样，一面展现着团圆与喜悦，一面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眼泪与艰难。
而真正的友谊与亲情，或许就是在看穿了彼此的强撑与不易之后，依然选择紧紧拥抱，互相支撑着走下去。
直到这顿饱含温情与托付的晚餐结束，简心和舒佳一起将顾锦和林建国送回了下榻的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