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西暖阁的气氛,比前几日的朝堂更加凝滞。没有朝臣的争吵,只有皇帝李昀、齐王李景睿,以及被紧急宣召入宫的云湛三人。空气中弥漫着御案上摊开的北疆军械勘验报告散发出的、混合了劣质皮革、铁锈与淡淡血腥的沉郁气息,还有龙涎香也压不住的、来自帝国北境的风雪与焦灼。
皇帝的目光在云湛身上停留了许久。这个年轻人,身着浅青色官服,身姿挺拔,面容平静,眼神清澈却深不见底。就是他,几个月前因“奇技淫巧”被御史弹劾,又因捐银赈灾、技艺折服鲁寿山而名声大噪。如今,却要站在这里,面对一个关乎国运、令满朝文武束手无策的难题。
“云湛,”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与疲惫,“北疆之事,你都知晓了?”
“回陛下,微臣略有耳闻。”云湛躬身答道,姿态恭谨,却不显卑微。
“略有耳闻?”皇帝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怕是满京城都传遍了。器不如人,将士喋血。朕的兵部、工部,吵了几天,除了互相推诿,拿不出半点有用的法子。齐王举荐你,说你有巧思,懂匠作,更有革新之念。朕今日叫你来,就想听你一句实话:这军械粗劣之弊,可有法子革除?可能……尽快造出堪用之器,解北疆燃眉之急?”
问题直指核心,也带着巨大的压力。云湛能感受到皇帝目光中的审视、怀疑,以及那一丝近乎绝望的期待。这是一次极其危险的对话,回答得好,可能一步登天;回答不好,或者日后做不到,便是万劫不复。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略作沉吟,似乎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权衡。齐王李景睿站在一旁,手心微微沁汗,却不敢有丝毫提示。
片刻,云湛抬起头,目光坦然迎向皇帝:“陛下,军械之弊,积重已久,欲彻底根除,非一日之功,亦非一人之力。然若只求‘尽快造出部分堪用之器,以应北疆之急’,微臣以为,或可一试。”
“哦?试?如何试?”皇帝身体微微前倾。
“微臣斗胆,请陛下准臣先观现有军器监所出军械实物,并与监中匠师交谈,了解目前物料、工艺、流程实情。”云湛不疾不徐道,“之后,微臣方可据实情,拟定‘急造改良’之策。此策未必能尽善尽美,但或可在现有条件下,通过优化流程、严控关键环节、引入少数改良技法,于短期内提升一批刀剑、甲片、箭簇之质量,使其强于以往,或可……堪与突厥寻常兵刃甲胄相抗。”
他没有夸口能立刻造出神兵利器,而是提出了一个务实、渐进、基于现状的“改良”思路。这反而让皇帝眼中的怀疑之色稍减。空谈大言者,往往误事。眼前这个年轻人,至少看起来是踏实的。
“优化流程?严控环节?改良技法?”皇帝重复着这几个词,“你且具体说说。”
“譬如刀剑,”云湛解释道,“其锋锐坚韧,关键在于选材、锻打、淬火。军器监或因物料管控、工时催逼、匠人技艺参差,导致各个环节皆可能出问题。微臣可尝试:一、设立关键物料(如特定铁矿、木炭)的快速检验标准,确保入料合格;二、将锻打、淬火等核心工序,由技艺最精熟的少数匠师专责,并明确操作规范与验收标准;三、尝试引入一两种或许能提升淬火均匀性或刃口韧性的小技巧(需试验验证)。如此,虽不能使每把刀都成宝刀,但可使整批刀剑的‘下限’显着提高,减少粗劣不堪用者之比例。”
“甲胄、箭簇,亦同理。重点在于管控皮质硝制、甲片锻轧厚度均匀性、箭簇铁质与成型工艺。”云湛继续道,“此外,或可尝试改良军中常用的皮甲局部(如胸背要害),尝试以新法粘连数层熟皮,或嵌入薄铁片,在不显着增加重量前提下,稍增防护。”
他的思路清晰,不空谈理论,而是聚焦于具体工艺环节的改进和质量控制,听起来切实可行,且似乎不需要翻天覆地的变革和巨额投入。
皇帝听罢,沉吟良久。齐王适时补充道:“父皇,云湛所提,皆是务实之策。其于岭南制糖、造镜,皆展现了严控工艺、精益求精之能。且其‘工匠学堂’所授‘标准’、‘规范’理念,正可用于整肃军器监散漫积习。儿臣以为,值此北疆危急、朝中无策之时,或可让云湛一试。即便不能立竿见影,也总好过坐视工部因循苟且、推诿拖延。”
皇帝的目光在齐王和云湛之间逡巡。他何尝不知工部、军器监的积弊?何尝不想革新?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阻力太大。如今北疆危局,倒成了一个打破僵局的契机。云湛此人,背景相对简单(至少目前看来),与旧利益集团瓜葛不深,又有齐王背书和一定的技术声望,或许……真是一把能刺破脓疮的利刃。
“死马当活马医吧。”皇帝心中喟叹,终于下了决心。
“云湛听旨。”皇帝坐直身体,恢复了帝王的威严。
云湛撩袍跪倒。
“北疆军械粗劣,误国害民,朕心甚痛。兹事体大,刻不容缓。今特命你将作监丞云湛,临时总理军器监革新事宜,专司北疆应急军械改良督造。准你查阅军器监一应档册图样,调阅物料库存,询问相关匠吏。限期……”皇帝顿了顿,“限期四十日!四十日内,你必须给朕拿出切实可行的改良章程,并督造出第一批经检验合格的改良刀剑五百把、箭簇三千枚、加固皮甲两百领!所需物料人员,由工部、兵部协同调配,若有推诿阻挠,你可直奏于朕!齐王从旁协助,总揽协调。”
四十日!五百刀、三千箭、两百甲!还要拿出章程!
时间紧迫,任务艰巨!这分明是“戴罪立功”的架势,做好了或有重赏,做不好,恐怕新账旧账一起算!
“微臣……领旨!”云湛深吸一口气,沉声应道。他没有犹豫,也不能犹豫。这个机会,虽险,却也是他踏入军工领域、真正影响国策的绝佳跳板。
“记住,”皇帝的声音带着最后一丝警告,“朕要的是能杀敌护甲的实在东西,不是纸上谈兵!更不许你借此机会,行那以权谋私、结交武将之事!若有差池,朕唯你是问!”
“微臣谨记圣训,必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所托!”云湛叩首。
圣旨很快拟好,用印,下达。消息如同第二道惊雷,再次震动了朝野。
“什么?让那个云湛去管军器监革新?他一个造糖烧玻璃的……”
“陛下这是病急乱投医啊!”
“四十日?五百刀三千箭?还要改良?这怎么可能?”
“齐王这是把云湛往火坑里推啊!成了,功劳是齐王的;败了,云湛就是替罪羊!”
“工部那帮老爷们能配合?军器监的水有多深?云湛此去,怕是寸步难行!”
质疑、嘲讽、幸灾乐祸、冷眼旁观……各种声音纷至沓来。太子党更是抓住机会,暗中煽风点火,准备看云湛和齐王的笑话。工部内部,尤其是军器监上下,更是暗流涌动,既有对“空降”官员的本能排斥,也有担心自身利益被触及的恐慌与敌意。
云府书房,再次成为风暴的中心。
林薇薇忧心忡忡:“先生,此事太过凶险!军器监盘根错节,四十日之期简直强人所难!万一……”
赵德柱则是摩拳擦掌:“怕什么!先生定有办法!那些造不好兵器的酒囊饭袋,早就该收拾了!俺带人跟先生去,看哪个敢使绊子!”
云湛面色平静,眼中却燃烧着冷静的火焰。他摊开一张白纸,开始飞速书写。
“薇薇,立刻做几件事。”他头也不抬,“第一,以最快速度,将岭南我们自己的铁匠(尤其是懂一些新淬火法的)、皮匠各调两名最可靠的进京。第二,让鲁大师从‘宝光阁’弟子中,挑选两位心思最细、手最稳、懂些锻铁的,我有用。第三,通过王昶、陈平他们的渠道,不惜代价,秘密收购一批上好的闽铁(一种当时公认较好的铁矿)、辽东木炭(适用于冶铁),以及数种我单子上列的辅料,悄悄运至我们在京郊的隐秘库房备用。”
“先生,这是要……”林薇薇不解。
“工部拨付的物料,未必可靠,也未必及时。”云湛笔下不停,“我们必须有自己的‘小灶’和‘备用方案’。真正的改良试验,不能完全依赖军器监那摊烂泥。”
“赵大哥,”云湛转向赵德柱,“你挑选十名最精干、嘴最严的护卫,明日随我进驻军器监。你们的任务有三:一,保护我的安全;二,盯住所有进出我办事公房和试验场所的人员、物料;三,暗中留意军器监内哪些人是真正干活的,哪些是混日子的,哪些可能心怀鬼胎。但记住,除非有人威胁到我的安全或明目张胆破坏,否则绝不可轻易动手,一切听我指令。”
“明白!”赵德柱肃然。
云湛写完清单,吹干墨迹,递给林薇薇。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
临危受命,如履薄冰。
前有北疆急需,后有朝堂虎视,旁有工部掣肘,暗有太子党作梗。
但他没有退路,也不想退。
军工的大门,已然被这道圣旨强行撬开了一条缝。
他要做的,就是挤进去,站稳,然后……用自己的方式,点燃第一把火。
这火,或许微弱,或许会引来狂风暴雨试图扑灭。
但只要能照亮一角,烧掉一些朽木,便值得。
“明日,去军器监。”云湛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一场与时间赛跑、与技术难关较量、更与无数明暗阻力搏斗的战役,即将在帝国陈腐的军工体系内部,悄然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