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永京，本应是浮瓜沉李、轻罗小扇的闲适时节。然而，一道来自北境、以六百里加急送入皇城的战报，却如同九天落下的惊雷，瞬间将这座繁华帝都的宁静与慵懒击得粉碎，也让看似稳固的朝局，骤然掀起了滔天巨浪。
战报抵达时，正是午后。紫宸殿内，皇帝李昀刚小憩醒来，正欲召见几位大臣商议秋赋之事。司礼监掌印太监高无庸几乎是踉跄着闯入殿中，手中捧着一封插着三根染血雉羽、封口盖着北疆镇远大将军急印的军情塘报，脸色是从未有过的苍白与凝重。
“陛下！北境……北境急报！镇远大将军八百里加急！”高无庸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扑通跪倒在地，将塘报高高举过头顶。
李昀瞳孔骤然收缩，心中猛地一沉。三根染血雉羽，是最高级别的警报，意味着边境有倾覆之危！他一把抓过塘报，几乎是撕开封口，抽出里面的奏章，疾目扫视。
越看，他的脸色越是铁青，捏着奏章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手背青筋暴起。殿内侍立的宫女宦官无不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抑。
“好……好一个镇远大将军！好一个边军精锐！”李昀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冰冷刺骨，蕴含着滔天的怒火，“三千突厥精骑，突袭古北口外烽燧！守军一千五百人，依托堡寨，竟……竟被杀得大败！折损过半！烽燧尽失，残兵退守第二道隘口！”
他猛地将奏章掼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奏报中说，突厥人并未强攻，只是用强弓硬弩，远距离抛射！而我军兵士，弓力不及，箭矢稀疏！更可恨者，敌军箭镞锋利，可破寻常皮甲，而我军兵士皮甲，竟有被寻常骨箭射穿者！刀剑相交，我军兵刃多有卷口、崩缺！盾牌木料粗劣，被重斧几下劈碎！此非战之罪，实乃……器不如人！是工部、是军器监、是那些上下其手的蠹虫，在拿朕将士的性命开玩笑！”
皇帝的怒吼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无尽的愤懑与痛心。高无庸跪伏在地，头埋得更低。他知道，一场惊天风暴，即将来临。
消息根本封锁不住，或者说，皇帝也无意封锁。北境失利的消息，如同瘟疫般迅速在朝野上下蔓延开来。恐慌、愤怒、质疑、互相指责……各种情绪激烈碰撞。
朝会之上，更是乱成了一锅粥。
兵部尚书面色灰败，出班跪地请罪，自陈“督造军械不力”、“监察边军失职”。但言语间，也将责任隐隐指向工部军器监“所供甲胄兵器质量参差”，以及户部“历年拨付军械款项时有拖延克扣”。
工部尚书岂肯背这口黑锅，立刻出列反驳，言称军器监所造皆有定规，然边军将领常有虚报损耗、以旧换新、甚至将精良军械私下贩卖以牟利之举，致使真正发到士卒手中的，多是次品、旧品。工部虽有督查之责，然天高皇帝远，难以尽查。
户部尚书更是叫起撞天屈，言明每年拨付北疆的军费、军械采买款皆是足额按时，有账可查，至于款项到了北疆如何分配使用，那是兵部和边军将领的事，与户部无干。
三方互相推诿，言辞激烈，就差在朝堂上打起来。更多的官员加入战团，有的痛心疾首，呼吁彻查严惩；有的则开始弹劾边军将领“贪生怕死”、“指挥失当”；还有人旧事重提，说起近年来北疆军费贪腐的种种传闻。
太子李景隆面色阴沉，他母族与北疆一些将领素有往来，此次战败，虽非直接关联，却也让他脸上无光，更担忧火会烧到自己身上。他几次想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示意自己一系的官员，将矛头更多引向“军械质量”和“工部失职”，试图将水搅浑，并暗暗将焦点引向与工部关联更深的齐王。
齐王李景睿心中也是震动，但更多是一种“果然如此”的沉重与……一丝隐秘的机遇感。他早就对军械废弛有所耳闻，也曾私下调查，深知其中积弊之深。此刻见朝堂上吵作一团，他并未急于表态，只是冷眼旁观，心中飞速盘算。
“够了！”龙椅之上，皇帝李昀终于忍无可忍，一声厉喝，压下了所有嘈杂。他脸色铁青，目光如冰刀般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群臣。
“古北口外烽燧失守，将士喋血，边关告急！尔等不思退敌之策，救国之法，却在此互相攻讦，推诿责任！成何体统！”皇帝的声音蕴含着雷霆之怒，“兵部、工部、户部，三部堂官，即刻起闭门思过，给朕彻查此事！北疆镇远大将军，指挥不力，撤职查办，押解回京！边军一应涉及军械贪腐、以次充好之将领官吏，无论涉及到谁，给朕一查到底，严惩不贷！”
“当务之急，是稳固边防，补充兵员军械！”皇帝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兵部即刻拟旨，调派京营精锐五千，火速驰援北疆。户部，立刻筹措钱粮军饷，不得有误！工部……”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工部尚书身上，更冷了几分，“军器监上下，给朕从头到尾筛一遍！限尔等一月之内，督造出合格刀枪五千、弓弩三千、皮甲铁甲各两千副，运抵北疆！若再有粗劣不堪用者，提头来见！”
“臣等遵旨！”被点名的几位尚书汗流浃背，慌忙领命。
“退朝！”皇帝拂袖而起，不愿再看这糟心的场面。
朝会散去，但风暴远未结束。北疆失利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出皇城，飞遍大街小巷。茶馆酒肆中，人人都在议论。
“听说了吗？北边打败仗了！咱们的刀枪不如突厥人锋利，铠甲一戳就破！”
“天杀的！肯定是那些贪官把造兵器的好铁都给贪了！”
“这可怎么办？突厥人要是打进来……”
“朝廷已经派京营去支援了，工部也在加紧打造新军械……”
“加紧打造？就凭工部那些老爷？造出来的怕是还不如之前的！”
恐慌与不信任的情绪在民间蔓延。而朝堂之上，暗流更加汹涌。彻查军械贪腐，必然触及无数人的利益，拔出萝卜带出泥。太子与齐王的角力，也必将因此事进入新的阶段。
齐王府，书房。
李景睿负手立于窗前，听着杜衡详细禀报朝会后的各方动向。
“殿下，此次北疆之败，虽令人痛心，却也……印证了殿下先前的判断。”杜衡低声道，“军械废弛，已至危及国本之地步。陛下震怒，彻查在所难免。工部军器监，怕是首当其冲。”
李景睿转过身，眼中精光闪烁：“彻查？查得清吗？几十年积弊，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父皇此举，更多是震慑，短时间内难以根除。真正要解决的，是如何尽快造出堪用的军械，稳住北疆局势。”
他走到书案前，手指敲了敲桌面：“而这，正是我们的机会，也是……云湛的机会。”
杜衡心领神会：“殿下是想……”
“云湛有巧思，精于匠作，更难得有‘格物致知’之法，追求精准与标准。”李景睿缓缓道，“他那‘工匠学堂’所授的理念，若能用于军械制造……或许，能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子。至少，比军器监那些因循守旧、偷工减料之辈强！”
“殿下英明。只是……”杜衡迟疑道，“云先生毕竟身份敏感，且军械制造，干系重大，牵涉更广。陛下和朝中诸公，未必放心将此事交予他。且工部、军器监乃至背后的利益集团，也绝不会坐视外人插手。”
“自然不能明着来。”李景睿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但我们可以‘暗度陈仓’。以‘应急’、‘试制新械’、‘革新工艺’为名，由本王出面，争取父皇的默许，在工部或京营之下，设立一个独立的、小规模的‘精工坊’，专司研制和改进关键军械部件。比如，更强韧的刀剑用钢，更轻便坚固的甲片，更精准的弓弩机括……云湛可以技术入股，甚至暗中主持。所需钱粮物料，可由本王和云记共同筹措一部分，再向户部申请特批一部分。”
他眼中野心勃勃：“一旦做出成效，证明了新法之优，便可逐步扩大，乃至……最终取代那些腐朽不堪的旧体系！这不仅是为国建功，更是我们掌握一支真正可靠、高效的‘技术力量’的绝佳契机！未来，无论是强军，还是……其他，这支力量，都将至关重要！”
杜衡听得心潮澎湃：“殿下深谋远虑！属下这就去寻云先生，探探他的口风？”
“不急。”李景睿摆摆手，“先让他消化一下北疆战败的消息。他是个聪明人，自然能看出其中的机遇与责任。待朝廷调拨京营、工部奉旨赶造军械的命令传开，局势更明朗些，你再以本王的名义，去与他详谈。记住，此事需极度机密，参与之人必须绝对可靠！”
“属下明白！”
北境的风云，已然将血腥与焦灼的气息，吹到了帝国的中心。
而云湛，在得知战败详情，尤其是“器不如人”这血淋淋的四个字时，独自在书房中静坐了很久。
他面前，摆放着一把从市面购得的、工部军器监制式腰刀，刀身黯淡，刃口隐约可见细小的崩缺与卷曲。旁边，还有一小片质地粗疏、勉强成型的铁甲片。
窗外，是京城依旧繁华的灯火，而他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北疆烽燧旁倒下的将士，看到了他们手中崩缺的刀，身上被轻易刺穿的甲。
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混合着隐隐的兴奋，在他心头交织。
齐王的野望，边境的急报，时代的缺口……仿佛在这一刻，汇聚成一股洪流，推着他，朝着一个既危险又充满无限可能的方向，加速前行。
军工……这个领域，他终于要真正涉足了吗？
云湛拿起那片粗劣的铁甲片，在指尖摩挲，眼中闪烁着冷静而锐利的光芒。
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也注定……将改变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