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墨,玉门关内的风带着沙尘的气息,刮过空荡的街道。
陆沉玉将苏晚棠安顿好,看着她终于昏昏睡去,嘴里还含糊地嘟囔着“再来一坛”,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替她掖好被角。“酒量差,嘴还硬。”
他低声数落,嘴角却忍不住弯了一下。
带上门,他再次走入清冷的夜。
红尘客栈的灯笼在风里摇晃,投下孤寂的光晕。
推开门,里面的热闹早已散尽,只剩零星几桌。
掌柜的李不笑还在柜台后,慢吞吞地擦着一个陶碗,见陆沉玉进来,也只是掀了掀眼皮。
最里面那桌,气氛却截然不同。
屠苏一只脚踩在长凳上,正拿着一大块肉骨头喂他脚边匍匐的一头战獒。那獒犬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噜声,利齿撕扯肉块,看得人头皮发麻。
“慢点吃,没出息的东西!”
屠苏笑骂,瞎掉的右眼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他对面,烈无痕抱臂而坐,身姿挺拔,那把带着灼热气息的长刀就靠在手边。
他闭目养神,眉头却紧锁,神色颇为压抑。
阴影里,几乎看不清夜枭的身影,只有他手中那柄匕首“无光”偶尔转动时,时不时的吞噬掉周围微弱的光线。
唯有江浸月坐得优雅,双剑“挽潮”与“碎雪”并排放置,她正用一块细布轻轻擦拭剑身,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情人。
“哟,陆神医回来了?”
屠苏最先发现他,咧嘴一笑,露出被烈酒染色的牙齿,“你那位...安置好了?啧,酒量不行啊。”
陆沉玉走过去,拉过一张空椅坐下:“让她睡下了。几位倒是好兴致,战事吃紧,还有空在此饮酒。”
“酒是粮食精,越喝越精神。”屠苏拍了拍腰间的酒囊,“杀完人,不喝点,睡不着。”
烈无痕睁开眼,目光如炬,扫过陆沉玉:“绷得太紧,刀会断。”
言简意赅,是他一贯的风格。
“确实,休息休息才好,在这玉门关,这酒,确实是好东西。”陆沉玉毫不客气的拿起碗,自顾自的给自己倒了一碗。
夜枭的声音从阴影里飘出来,带着一丝冷嘲:“有些人,喝了酒,话多,死得快。”
一下子,让陆沉玉想要喝酒的手有些尴尬。
屠苏顿时瞪向那片阴影:“喂,姓夜的,你指桑骂槐说谁呢?”
“谁应,说谁。”
“你!”
江浸月适时打断,接过陆沉玉一饮而尽的酒碗,又给他倒了碗,微微一笑:“陆兄莫见怪,他们一向如此。苏小姐没事就好。方才我们正说起,明日要去找个玄冥蛊师的麻烦,那人擅长毒咒,藏身火州边境的一处毒谷,颇为棘手。”
陆沉玉接过酒碗:“蛊族之人,确实诡毒莫测。”
陆沉玉接触过不少蛊族之人,他们战力虽然不强,但十分诡异。
烈无痕沉声道:“他的毒瘴,对我火功略有克制。需一击破之。”
屠苏哼哼两声:“怕什么?老子这仨宝贝,鼻子灵,皮糙肉厚,最不怕毒!正好拿那蛊师试试牙口!”
他脚边的战獒配合地低吼一声。
夜枭幽幽道:“山谷深处,毒瘴最浓处,似有空间波动痕迹。不像天然形成。”
江浸月擦拭剑身的动作一顿,抬眼:“夜枭道友的意思是…?”
“巧合?”夜枭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那蛊师偏偏此时躲在那里。附近野老相传,那地方百年左右会有一次‘地气翻涌’,霞光隐现,像极了秘境将开的征兆。”
“秘境?”屠苏眼睛一亮,“里面有宝贝?”
烈无痕握紧了刀柄:“玄冥教廷的人,恐怕也在打主意。”
陆沉玉摩挲着酒碗边缘:“百年一开的秘境…若真如此,届时争夺必然惨烈,绝非仅限金丹。”
江浸月轻轻叹了口气:“多事之秋。前线压力巨大,若后方再因秘境开启而纷乱…”她没再说下去,但忧虑显而易见。
屠苏却满不在乎:“想那么多干嘛?先宰了那放蛊的孙子再说!说不定运气好,还能摸进秘境捞点好处!陆神医,怎么样?一起干一票?你医术好,万一我们谁中了毒,还能指望你救命呢!”
他说得直白粗鲁,却带着一种江湖人的爽快。
陆沉玉抬眼,看向眼前这四位性格迥异金丹修士。客栈外夜风呼啸,客栈内烛火噼啪。
他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好。何时动身?”
“寅时。”烈无痕道,“瘴气最薄,夜色最沉。”
“可,不过,我虽医术尚可,隐匿气息的手段也不错,但实力尚缺,未必能帮的上大忙。”陆沉玉放下酒碗。
屠苏哈哈大笑:“痛快!陆神医放心,我等出手,手到擒来,你不过做我们的一道保障即可。”
他又灌了一口酒。
夜枭的身影在阴影中似乎更淡了些。
江浸月将双剑归鞘,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既然如此,干杯。”
“来。”
陆沉玉话音未落,客栈那扇老旧木门“吱呀”一声又被推开。
夜风卷入,吹得桌上烛火一阵明灭摇曳。
众人警觉望去,只见一道素净身影立在门口,青袍白纱,腰间药葫芦轻晃,不是沈慕雪又是谁。
她手中并未端着她那标志性的陶碗,而是提着一盏小巧的灯笼,昏黄的光映着她清丽却略带疲惫的面容。
“沈姑娘?”陆沉玉有些意外,站起身。
沈慕雪目光扫过桌上五人,在陆沉玉脸上稍作停留,微微颔首,算是与众人打过招呼。
她径直走到陆沉玉面前,带来一股淡淡的、与这酒馆格格不入的药草清气。
“寻你半天,原是在这里。”她的声音清澈,“给你的。”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温润的玉瓶,不由分说塞进陆沉玉手里。玉瓶触手微温,隐隐有灵气波动。
“这是……”陆沉玉疑惑。
“破壁丹。”沈慕雪言简意赅,“你筑基已臻圆满,灵力凝实,心境云纹特殊,结丹不应再拖。战事吃紧,多一分实力,多一线生机。”
“这也是将军的意思。”
她顿了顿,视线似乎无意地掠过窗外烽火台的方向,声音压低了些:“火洲,有一处新稳定的秘境,虽非百年一遇,但内里法则初生,灵气躁动,于结丹有奇效。或许…是你的机缘。据可靠消息,里面有寿元果成熟,届时务必得到。”
屠苏在一旁听得眼睛发亮,咂咂嘴:“嘿,又一个秘境?最近这地底下是捅了秘境窝了?”
烈无痕依旧闭目,但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夜枭在阴影中无声地勾起嘴角,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江浸月则起身,对沈慕雪抱拳一礼:“沈医仙,前线伤兵营可还安稳?”
她语气关切,显然深知沈慕雪肩上担子之重。
沈慕雪回以浅笑,带着倦色:“尚能支撑。有劳江道友挂心。”
看情况,两人的关系还不错,其他人同样对沈慕雪表达了敬意,毕竟谁都不会和一位医术高超的神医闹掰。
她目光重新回到陆沉玉身上,“丹药给你了,去与不去,自行决断。务必小心。”
她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
交代完毕,对众人再次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青色衣袂在门口一闪而逝,融入夜色。
桌上一时寂静。
屠苏凑过来,好奇地盯着陆沉玉手中的玉瓶:“破壁丹?好东西啊!沈医仙可真大方!当初我们可没有这待遇啊。”
江浸月道:“毕竟,这东西,每年都不一定能得一颗。倒不是东西难练,实在是材料难寻。”
烈无痕终于睁开眼,看着陆沉玉:“结丹事关重大,秘境险恶,需做万全准备。”
夜枭阴恻恻的声音飘来:“刚说要猎杀蛊师,这就来了结丹的机缘……陆道友,你的运道,倒是巧合得很。”
话语间似有所指。
陆沉玉握紧手中温热的玉瓶,丹药在其中轻轻滚动。
他深吸一口气,将玉瓶收入怀中,看向桌上四人。
“寅时猎杀蛊师,不变。”他语气平静,眼神却愈发坚定,“之后,我或许真要往火洲秘境走一遭。”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细小的灯花。
夜,更深了。
屠苏最先憋不住,他猛灌了一口酒,用手背抹了把嘴,然后用手肘碰了碰旁边的陆沉玉,挤眉弄眼,压低了些粗哑的嗓子:
“喂,陆老弟,”他朝门口方向努了努嘴,意指刚离开的沈慕雪,却又话锋一转,挤兑道:“刚才那位苏姑娘……啧啧,金丹后期,拳意惊人,还是武盟的千金。看她醉成那样被你扛走,关系不一般啊?”
他没等陆沉玉回答,又自顾自地摸着下巴,那双带着疤的眼睛里闪烁着纯粹的好奇与八卦:“还有啊,兄弟我耳朵灵,可没少听军营里的弟兄们念叨……说咱们天阙的谢大将军,对你好像也……嗯?你小子可以啊!”
他重重拍了下陆沉玉的肩膀,力道大得能让寻常筑基修士龇牙咧嘴。
烈无痕原本抱臂闭目,此刻也缓缓睁开眼,似乎也感兴趣。
“谢将军,”他继续道,语气平铺直叙,“救你,训你,不见你。”
他看向陆沉玉,“伤重时,只拉你入帐。你小子,可真有你的。要知道,在这位享誉天阙的女武神眼中,别说金丹了,连元婴都孰弱无笃。当年这位刚刚崛起的时候,还有不少的江湖人士想要凭借自家的势力,上门提亲的多了去了,但人连看都不看一眼。”
“后来,有些势力见联姻不成,想要去将这位天才扼杀在摇篮里,可不曾想,这位女武神的崛起之快,让当时不少的老牌元婴境老怪都吃了大亏。小子,会不会是你和武盟那位千金的缘故,让谢将军生气了!”
烈无痕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看着陆沉玉,等待他的反应。
阴影里,夜枭发出一声极轻的、仿佛夜枭啼叫般的低笑,幽幽接口:“修罗场。比毒谷凶险。”
连一直端庄擦拭剑身的江浸月,也忍不住微微摇头,唇角含着一丝无奈又了然的浅笑:“苏姑娘性情刚烈,谢武神……义重情深。陆兄,确是好福气,也是好‘劫数’。不过,谢武神是年少成名,确实在情感上,嗯,可能会有所欠缺”
陆沉玉被这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头皮发麻,尤其是屠苏那蒲扇般的大手还在他肩上挂着。
他下意识想抬手揉揉眉心,却发现手里还捏着刚才喝酒的碗。
他叹了口气,将碗放下,发出“磕哒”一声轻响。
“苏小姐是我幼时玩伴。”他语气尽量平淡,试图避开那“吃人”的眼神和“占有”的评价,“至于谢将军……”
他顿了顿,锁骨下方那枚微缩的朱雀印记似乎隐隐发热。
“她是上官,于我……有救命授业之恩。敬重无比,绝非有非分之想。”
他这句话说得有些干涩,目光扫过桌上摇曳的烛芯,避开了众人探究的视线。
屠苏显然不信,嘿嘿一笑,凑得更近,酒气扑面:“敬重?老弟,骗鬼呢?老子杀的人比你见的都多,男人女人那点事儿……”
“屠苏。”
烈无痕突然出声打断,目光扫过客栈空荡的四周,虽无人,但有些话不宜深谈。
屠苏悻悻地缩回头,嘟囔了一句:“行行行,不说就不说。反正你小子自己掂量,那两位……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嘿,不过要是都能拿下,老子佩服你是条汉子!”
夜枭在阴影里又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
陆沉玉只觉得额角青筋跳了跳,果断拿起酒坛,给屠苏和自己都满上:“喝酒。寅时还要办事。”
他举起碗,试图结束这个话题。
屠苏哈哈大笑,倒也爽快,碰碗仰头就干。
烈无痕看了陆沉玉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好自为之”,然后再次闭上了眼睛。
只是这酒馆角落的空气里,那关于两位杰出女子与眼前这位新晋金丹修士的微妙话题,仿佛比酒气更浓,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