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的灯光在白夜交替中显得愈发恒定,像一个疲惫的守夜人,目睹着窗外流年暗换。
又是一个细雨绵绵的黄昏,水汽氤氲在玻璃上,将世界模糊成一片灰蒙蒙的泪眼。
姜暮雨似乎对这种天气格外沉默,连手机都懒得碰,只是望着窗外出神,指尖无意识地在积了层薄灰的台面上划着什么。
红宝也感受到那股无形的压抑,安静地蜷在角落,碧眼望着滴落的雨珠,不再闹腾。
雨声淅沥,却盖不住一种更深沉的、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寂静。
叮咚。
门铃响得沉闷,像是被湿透的翅膀扑打了一下。
门帘被一只颤抖得厉害、骨节分明却毫无血色的手掀开。
一个身影踉跄着走了进来。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穿着半旧的中山装,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他脚下汇成一小滩。
他脸色惨白,嘴唇发青,不是鬼魂那种虚浮的白,而是活人遭受巨大打击后失去生气的死灰。
最让人心惊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空洞得如同枯井,里面没有焦点,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凝固了的绝望和悲恸。
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下一具被悲痛浸透的躯壳。
他走进来,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背靠着冰冷的玻璃门滑坐在地上,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头深深埋进膝盖里。
没有哭声,只有肩膀无法抑制的、剧烈的颤抖,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在无声地哀嚎。
那是比嚎啕大哭更令人窒息的悲伤。
红宝吓得不敢出声,悄悄挪到姜暮雨脚边,用眼神询问。
姜暮雨垂眸看着那个蜷缩的身影,脸上惯常的懒散被一种深沉的凝重取代。
他轻轻摇了摇头。
“死别……
已吞声……”
男子把脸埋在膝间,发出破碎的、被压抑到极致的嘶哑声音,像砂纸磨过喉咙,
“我连哭……
都哭不出声了……”
他断断续续地、语无伦次地诉说着,话语浸透了雨水和血泪。
原来,他的新婚妻子,就在昨日,一场突如其来的时疫(或是战乱,他的叙述混乱),被夺去了生命。
他们才刚拜过天地,许下白首之约。
他甚至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只来得及触摸到她已然冰冷的指尖。
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将他淹没,他无法接受,无法呼吸,像个游魂一样在雨中漫无目的地走,最终,被这家便利店的灯光吸引了进来——或许,只是因为这里是唯一还亮着的地方。
“生别……
长恻恻……”
他抬起头,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模糊了整张脸,眼神涣散,
“往后的日子……
那么长……
没有她……
我怎么活?
每一次呼吸……
都是痛的……”
他的痛苦如此真实,如此具象,几乎要化作实质的黑色雾气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那不是鬼怪的阴气,而是生者被活生生剜去心脏后,从伤口里流淌出的、名为“绝望”的毒液。
姜暮雨沉默地听着,没有像往常那样点破执念或陈述事实。
他转身,从热水壶里倒了一杯温水,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小包糖,撕开,将糖粉倒入水中搅匀。
然后,他走到男子面前,蹲下身,将那杯糖水递了过去。
“喝点水。”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厚重悲伤的力量,
“眼泪流干了,也得补充点水分。”
男子茫然地看着那杯水,没有接。
姜暮雨也不催促,只是将杯子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上。
他看着男子空洞的眼睛,缓缓说道:
“死别之苦,在于戛然而止,所有声音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生别之痛,在于漫漫长夜,每一次心跳都在提醒你失去了什么。”
他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男子最深的伤口,却也让他那麻木的痛感,重新变得清晰——痛,至少证明还活着。
“她走了,这是事实。
但你的命,是她在这世上存在过的证据之一。”
姜暮雨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你活得越好,这个证据就越有力。
你把自己折磨死了,才是真正辜负了她来这世上一趟。”
男子浑身一震,涣散的目光似乎有了一瞬间的凝聚。
他愣愣地看着姜暮雨,又低头看了看那杯冒着微弱热气的糖水。
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雨声似乎都小了一些,他才颤抖着伸出手,捧起了那杯水。
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传到掌心,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却像一根细小的稻草,让他这艘即将沉没的破船,有了一丝可以攀附的东西。
他小口小口地喝着糖水,滚烫的液体滑过干涩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可怜的慰藉。
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无声的崩溃,而是终于找到了出口的、压抑的呜咽。
姜暮雨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陪他蹲着。
雨,不知何时停了。窗外透出云层后微弱的月光。
男子哭够了,慢慢止住哭声。
他放下空杯子,挣扎着站起身,虽然依旧摇摇欲坠,但眼神里那彻底的死寂,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他对着姜暮雨,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比任何一次都要郑重。
“谢谢……
谢谢您……”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活气。
然后,他转身,步履蹒跚却坚定地推开门,走进了雨后清冷的街道。他的背影依旧单薄,却不再仅仅是一个悲伤的符号。
便利店内,那浓得化不开的悲恸随着他的离开渐渐消散。
红宝小声问:
“老板……
他会好起来吗?”
姜暮雨站起身,望着窗外那轮朦胧的月亮,良久,才低声道:
“伤口会结痂,但疤痕永远在。
生离死别,本就是人世间最深的恻恻之痛。
我们能做的,不过是……
在他快要溺死的时候,递上一根稻草。”
今夜,没有鬼怪,没有精魅,只有一个被命运击垮的普通人,在这间便利店里,舔舐着鲜血淋漓的伤口。
而这,或许是这家店存在的,最沉重也最平凡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