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
石门合拢的轻响,如同命运的闸门落下,将最后一丝来自外界的声响与光影彻底隔绝。
地底最深处的囚室,重归它亘古的、绝对的黑暗与死寂。
那幽绿的长明灯火,在石门外摇曳,再透不进半分。
黑暗,浓稠如墨,伸手不见五指,亦不见己身。
寂静,深沉如渊,唯闻己心跳,如擂闷鼓,又似丧钟。
锁链冰冷,沉重,深深嵌入皮肉,贯穿骨骼,每一次最细微的呼吸,都牵扯出钻心蚀骨的痛楚。
琵琶骨处,那两个被铁环洞穿的血洞,早已麻木,却又在每一次心跳时,传来空洞的、令人灵魂战栗的虚无感。
修为被封,灵力尽散,五感封其四,只留一耳一口。
血蝠如同被遗弃在时间与空间夹缝中的残破躯壳,等待着最终的腐朽。
或是……永恒的折磨。
血蝠,或者说,这个代号早已失去意义,只剩下一具名为“囚徒”的躯壳。
就这样被悬挂在生冷的铁桩上,浸泡在无边的黑暗与寂静里。
黄战天走了。
那些或聒噪、或蛊惑、或尖锐、或……
带着奇异力量的话语,却如同烧红的烙铁,一字一句,狠狠地、不可磨灭地烫在了血蝠濒临崩溃的心魂之上。
力量不分正邪,人心才分善恶……
你的母亲若在天有灵,知道你活成这般模样,当真能心安吗……
你还有良心吗……
阴阳家传人……
悬于整个玄门修道界头顶的巍峨高山……
弃暗投明……
从龙之功……
堂堂正正……
重活一次……
这些话语,与血蝠过往数十年信奉的、践行的铁律,是如此格格不入,如此离经叛道。
却又如同黑暗中悄然裂开的一道缝隙,透进了血蝠早已不敢奢望的、名为可能的微光。
在这极致的黑暗与寂静中,在那无休止的剧痛与虚无的折磨下。
人的思绪反而会被剥离一切伪装,赤裸裸、血淋淋地摊开在自我意识的审视之下。
血蝠闭上了双眼,将全部的意识,沉入了那一片他自己都几乎遗忘的、记忆与情感的废墟。
“咳咳……福儿……过来……”
一个苍老、虚弱、却无比温柔慈祥的声音,穿透数十年的光阴尘埃,无比清晰地在血蝠脑海深处响起。
是母亲。
那个他记忆中永远佝偻着腰、脸色蜡黄、却总对他露出最温暖笑容的贫苦妇人。
简陋的土坯房里,弥漫着劣质草药的苦涩味。
油灯如豆,映着母亲枯槁的面容。
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握住他那时尚显稚嫩的手,手心里是常年劳作磨出的厚茧,冰凉,却用力。
“……娘……怕是不行了……”
母亲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眼中却闪着异常明亮的光,那是生命最后的回光返照,也是一个母亲对孩子最深切的牵挂。
你……你要好好的……
好好活下去……听见没?”
血蝠跪在床前,泪水模糊了双眼,只知道拼命点头。
“不要……
不要学那些街上的混混……
不要做危害别人的事……”
母亲的手紧了紧,仿佛要将这句话刻进他的骨头里。
“咱们人穷……
但志不能短……
要活得……
干干净净,堂堂正正……”
“答应娘……
要活出自己的样子……
别……别让人瞧不起……”
最后的话语,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消散在寒冷的夜风里。
那紧握着血蝠的手,无力地垂下。
“娘——!!!”
少年撕心裂肺的哭嚎,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那个夜晚,阿福失去了唯一的亲人,也失去了整个世界的光。
为了安葬母亲,为了活下去,他变卖了本就家徒四壁的破屋,所得不过几两碎银。
走投无路之际,一个浑身笼罩在黑袍中、散发着阴冷气息的人找到了他,给了他足够的银子,也给了他一个选择。
投身尸鬼门,可得功法资源,衣食无忧,甚至……拥有力量。
力量……那时对他而言,意味着不再受人欺凌,意味着能掌控自己的命运,意味着……
或许能对母亲的早逝做点什么,他天真地以为修行能逆转生死。
他答应了。
踏入尸鬼门,拜在阴九幽麾下。
从此,少年阿福死了,活下来的是代号“血蝠”的阴影。
起初,他只是拼命修炼,执行一些边缘的、不那么血腥的任务。
阴九幽确实赏识他,传授他高明的隐匿、追踪、刺杀之术,助他快速提升修为。
他感激这份知遇之恩,将忠诚与命令奉为圭臬。
可渐渐的,任务越来越残酷,目标从敌对的邪修、妖魔,扩展到可能有威胁的正道修士,再到……
一些只是碍事或有价值的无辜者。
血蝠手中的匕首,沾染的鲜血越来越多,越来越温热。
每一次任务归来,沐浴更衣,洗去一身血腥,却洗不掉鼻尖萦绕的淡淡铁锈味,洗不掉眼前偶尔闪过的、目标临死前惊恐或绝望的眼神。
血蝠学会了麻木,学会了将一切情绪冰封,将自己彻底变成一把“刀”。
血蝠告诉自己,这是为了报恩,为了生存。
为了……母亲希望的好好活下去。
可真的是这样吗?
深夜独处时,那被血蝠强行压制的愧疚、不安、自我厌恶,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他的灵魂。
母亲的遗言“要干干净净,堂堂正正”,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底最深处。
血蝠不敢深想,只能用更疯狂的任务、更冰冷的杀戮来麻痹自己。
他成了阴九幽手中最锋利、最听话的刀,也成了尸鬼门中让人畏惧又鄙夷的影子。
他拥有了力量,却失去了站在阳光下的资格。
他拥有了地位,却永远只能藏在黑暗里,像真正的蝙蝠,见不得光。
“我早已……回不了头了。”
黑暗中,血蝠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在回答黄战天,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踏上此路,一步错,步步错……
手中血债,如何能偿?
我这满身阴煞邪功,如何能见光?
我……我这样的人,除了跟着阴九幽,在这条不归路上走到黑,粉身碎骨……
还能如何?”
绝望,如同这囚室的黑暗,将血蝠彻底淹没。
然而……
“阴阳家……”
那三个字,如同黑暗中的一道惊雷闪电,猛然劈开血蝠心中的混沌!
那个传说中执掌天地阴阳、通晓万物生克、曾让帝王折腰、万宗来朝的无上道统!
那个早已湮灭在历史长河中、只存在于古老典籍和口耳相传的,敬仰与畏惧的庞然圣地!
邹临渊……竟是阴阳家传人?!
如果……如果黄战天所说为真……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不可抑制地在他死寂的心湖中疯狂滋生、膨胀!
如果……如果自己真的能弃暗投明……
尸鬼门必然不会放过叛徒,阴九幽的追杀将如影随形,前路必是荆棘密布,血雨腥风。
但是!
如果……如果能得到阴阳殿的认可,得到那位可能是阴阳家当代行走的邹临渊的接纳……
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将不再是躲在阴沟里、只能依靠夜色与血腥存活的肮脏影子!
他可以将“血蝠”这个代号连同过往的罪孽一同埋葬!
他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
可以挺直脊梁,不再因自己的出身和功法而自惭形秽!
可以不必再去做那些违心的、令他夜半惊醒的杀戮!
可以不必再活在无休止的愧疚与自我厌弃之中!
他可以……真正地做一次自己!
做一个不必时刻担心任务失败被处罚、被炼成尸傀,不必担心被正道唾骂追杀,不必担心在睡梦中被噩梦纠缠的……人!
“娘……”
血蝠在心中无声地呐喊,冰封了数十年的眼眶,竟感到一阵滚烫的酸涩。
“您看见了吗?
您听见了吗?
儿子……儿子好像……
看到了一条路……”
一条布满荆棘、却通往光的路。
一条可能万劫不复、却也可能是唯一救赎的路。
“您说……
要我好好活下去……
活出自己的样子……
不要危害别人……
要干干净净,堂堂正正……”
过往的麻木与逃避,在这一刻被汹涌而来的悔恨与渴望冲得七零八落。
血蝠终于敢直面内心深处那个一直被压抑的、卑微却炽热的渴望。
“娘……儿子错了……大错特错……”
灵魂在颤抖,在忏悔。
“这些年,儿子活得……
人不人,鬼不鬼……
辜负了您的期望,玷污了您给的生命……”
“但现在……
儿子想回头……
儿子想试一试!”
黑暗中,血蝠仿佛用尽了灵魂全部的力量,对着那不存在的光,对着记忆中母亲慈祥的容颜,发下誓言。
“娘!儿子答应您!”
“我再也不要做黑影里的蝙蝠了!”
“我再也不做阴九幽的刀,不做尸鬼门的鬼了!”
“我要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我要挺起胸膛,用这双手,去保护该保护的,去斩断该斩断的!”
“我要做追随大人开疆拓土的将军!
用我这条命,这副残躯,为他效力,赎我过往罪孽!”
“我要做将来阴阳殿麾下的阴阳先锋,宗门大将!
我要让血蝠这个名字,从此代表忠诚与勇武,而非阴暗与杀戮!”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决绝、渴望、甚至是一丝卑微的希冀的热流,在他冰冷的胸膛中奔涌。
“我要助大人,重振阴阳家的光辉!
让那悬于万古的巍峨高山,再次屹立于此世之巅!”
“我也要做到最高,最大!
我要用行动证明,浪子回头,亦可成为栋梁!
我要亲手……
将我过往最厌恶、最唾弃的、属于血蝠的一切肮脏与罪恶,彻底抹除!”
“我不要……再做一个邪恶无比、只能躲在阴沟深夜里的老鼠、蟑螂、臭虫!
不要被所有玄门正宗、正道人士在背后戳脊梁骨,唾骂鄙夷!”
“我要真真正正地站起来!站在阳光下,站在所有人面前!”
血蝠仿佛看到了那一幕。
自己身着崭新的、代表着阴阳殿的服饰,身姿挺拔,目光坚定,站在那位深不可测的年轻主人身后。
面对世间芸芸众生,面对诸天神佛,他可以毫无愧色地挺起胸脯,朗声宣告!
“我乃阴阳殿麾下——前驱将军!
昔日之罪,我已担!
今日之路,我已择!
此心向光,此身效忠,百死无悔!”
想象着那样的未来,剧烈的情绪冲击让他浑身颤抖,锁链哗啦作响,伤口崩裂的剧痛都仿佛变成了某种涅盘重生的洗礼。
黑暗依旧,囚笼仍在。
但血蝠的心中,那簇名为希望与决意的火焰,已然点燃。
微弱,却顽强。
照亮了血蝠过往数十年的黑暗,也为他指向了一条……
或许通向毁灭,却也可能是真正活着的、崭新的道路。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尽管眼前依旧是无边的黑暗,但他的目光,仿佛已穿透了厚重的石壁,投向了囚室之外,投向了那个掌握着他未来命运的身影所在的方向。
接下来,便是等待。
等待一个开口的机会。
等待一个……用行动和忠诚,换取新生的可能。
囚室无声,心潮已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