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无尽的干涸中缓缓流逝，仿佛每一刻都被拉长了数倍。头顶上方的天穹始终如一地呈现出那种顽固不化的灰白色调，太阳毫无怜悯之心般肆意烘烤着大地，似乎要将最后一丝水分也蒸发殆尽。乡村里弥漫着一种紧张而压抑的氛围，就像一张紧绷到极致的弓弦一般，既蕴含着人们对于朝廷预先采取措施应对旱灾的深深感激，但同时又充斥着对老天爷迟迟不肯降下救命之雨的愈发焦灼和忧虑情绪。
刘封已经完全融入了这小院与村落对抗旱灾的节奏里。每日清晨，他不再只是抱着金丝看兄长晨读，而是会主动拿起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扫帚，帮着清扫院中一夜之间又被风吹来的浮土。那几畦菜蔬，在诸葛亮近乎苛刻的节水灌溉和刘封小心翼翼的看护下，虽然依旧蔫黄，却顽强地维持着一线生机，成了这干涸院落里不屈的绿色信标。
这一日，里正又来到了小院，脸上带着更为紧迫的神色。
“诸葛先生，”他抹了把额头上混着尘土的汗水，“县里催得紧，‘以米易蝗’的事儿，各村都得加紧。咱们村东头那片河滩地，往年蝗虫最爱在那儿下籽，面积大，光靠妇孺老弱，怕是挖不过来，也慢了。您看……”
诸葛亮放下手中的书卷，没有丝毫犹豫：“既是如此，明日我便带封弟一同前去。多一人，便多一分力。”
里正连连道谢，又风风火火地去了。
次日天刚蒙蒙亮，诸葛亮和刘封便带着工具，随着村里组织的队伍出发了。金丝似乎知道此行非同寻常，没有像往常一样赖在刘封怀里，而是迈着优雅的步子跟在一旁，金色的皮毛在熹微的晨光中格外醒目。
村东头那片曾经波光粼粼、水草丰美的河滩地，现在却变成了一幅令人心碎的景象：广袤无垠的土地呈现出一种单调而沉闷的灰黄色调，仿佛被抽走了生命力一般；地面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裂缝，犹如大地干裂的肌肤，触目惊心。
往昔丰水时期所遗留下来的水位痕迹此刻高悬于半空之中，宛如一道道无情的嘲笑之线，轻蔑地俯瞰着下方已然枯竭见底的河床。这片曾经孕育生命与希望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片死寂和荒凉。
村民们已经散布开来，如同辛勤的蚁群，在广阔的滩涂上寻找着那些潜藏在地下的祸根。
诸葛亮选了一处地方，挽起袖子，用铲子熟练地翻开表层干硬的土块，仔细搜寻着下面较为湿润土层中的蝗虫卵块。刘封则拿着一个小耙子和一个布口袋，学着兄长的样子，在附近小心翼翼地翻找。
这活儿远比想象中更难，也更枯燥。太阳升高后，热量从干裂的土地上反射上来，烘得人口干舌燥。刘封的小手很快就被粗糙的耙柄磨得发红，弯腰久了，腰背更是酸涩难忍。他抬头看了看四周，只见村民们无一不是汗流浃背，埋头苦干，偶尔有人发出一声欢呼，意味着找到了一窝不小的收获。他又看向不远处的诸葛亮，兄长动作依旧沉稳，专注的目光扫过每一寸翻开的泥土，额角的汗水顺着清瘦的脸颊滑落，滴在干涸的土地上，瞬间消失无踪。
“封弟，累了便歇息片刻，喝点水。”诸葛亮头也未抬，声音却清晰地传来。
刘封摇摇头，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倔强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他学着村民的样子，用耙子轻轻刮开土皮，仔细分辨着那些黄白色、米粒大小、聚集成块的虫卵。起初很难发现，但慢慢地，他掌握了诀窍，找到的卵块也渐渐多了起来。每找到一窝，他便小心地用耙子将它们拨拉到一起，再用手捧起，放入布袋中。那滑腻而密集的触感让他有些不适，但想到这些小小的颗粒未来可能变成遮天蔽日的蝗虫，啃光庄稼，引发饥荒，他便觉得手中的动作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
“小公子，真能干啊！”旁边一位正在挖掘的大娘直起腰，捶了捶后背，看着刘封布袋里渐多的收获，笑着夸赞道，“瞧这仔细劲儿，比我家那毛手毛脚的臭小子强多了！”
刘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和力量。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被保护在宫墙之内、听着灾情奏报的太子，他在这里，用自己的双手，参与着这场对抗天灾的战斗，哪怕他的力量如此微薄。
中午时分，众人就在河滩边的树荫下简单歇息，吃着自带的干粮。里正招呼着负责登记发放米粟的小吏，开始对上午的收获进行称重、记录。看着村民们用汗水和辛劳换来的蝗卵变成实实在在的粮食，疲惫的脸上都露出了满足的笑容。那“以米易蝗”的政令，在此刻不再是冰冷的诏书文字，而是维系着希望与生计的温暖纽带。
轮到刘封时，他小心地捧着自己的布口袋，递给负责称重的小吏。那小吏见是个衣着整洁、面容贵气的孩童，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看到旁边的诸葛亮，便明白了什么，和颜悦色地接过袋子，仔细称量。
“小公子厉害啊，这半日工夫，挖了小半升呢！”小吏高声报数，旁边记录的文书便记下。然后，另一名小吏便从旁边的米袋里，用量器舀出同等分量的粟米，倒入刘封腾空了的布袋里。
看着那黄澄澄、饱满的粟米流入自己的口袋，刘封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成就感。这不仅仅是米，这是他亲手劳作、为抗击蝗灾出了一份力后得到的回报，是实实在在的、沉甸甸的认可。
休息时，诸葛亮指着正在兑换粮食的人群对刘封说：“封弟，你看这‘以米易蝗’之策，朝廷付出米粮，看似是消耗，实则一举数得。百姓得实惠，更愿意尽力挖掘蝗卵，此为调动民力；蝗卵被大量清除，未来蝗灾爆发的风险便降低，此为消除隐患；市面粮价因官仓平粜和此策而稳定，民心亦安，此为稳固根基。这便是‘化害为利’，‘以小利换大利’的治国智慧。”
刘封抱着自己换来的一小袋米，听着兄长的讲解，再看看周围村民脸上那带着疲惫却满足的笑容，对父皇和朝廷诸公的远见有了更深的体会。他想起父皇曾说的“解虎之志”，解民倒悬。或许，解除这旱蝗之危，保住万千百姓的粮袋和性命，便是这“解虎”之志在和平年代最真实的体现。
下午的劳作更为艰辛，日头愈发毒辣。刘封的小脸被晒得通红，汗水浸湿了额发，黏在皮肤上。但他没有叫苦，也没有退缩，只是沉默地、一遍遍地重复着翻找、辨认、收集的动作。心中想着多挖一窝卵，或许就能多保住一株未来的禾苗，也能为像王老爹那样的人家多换来一口粮食。金丝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艰辛，不再四处溜达，而是安静地趴在刘封放在阴凉处的米袋旁，守护着那小小的收获。
傍晚，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小院，刘封几乎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诸葛亮打来井水，让他清洗。冰凉的井水缓解了肌肤的灼热，却也让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手掌上被磨出的几个水泡带来的刺痛。
晚膳时，刘封吃得格外香甜，虽然依旧是简单的粥菜，他却觉得胜过宫中任何珍馐。他甚至慷慨地把自己下午换来的那袋粟米拿出来，想交给诸葛亮作为家用。诸葛亮看着他那认真的小模样，不由得莞尔一笑，温和地拒绝了他这份心意，让他自己留着，或者明日交给里正，计入村中的公账，帮助更需要的人。
饭后，他坐在门槛上，看着夜幕降临后依旧干燥的星空，怀中抱着同样慵懒的金丝，身边放着那袋用自己的汗水换来的粟米。
“兄长，”他忽然轻声问，“我们挖了这么多，也换来了米，是不是蝗虫就不会来了？庄稼就能保住了？”
诸葛亮坐在他身旁，望着星空，缓缓道：“人力有时尽，天意总难测。我们尽力而为，问心无愧。即便蝗虫依旧来了，我们今日所挖，也必能减少其数量，减轻其危害。这就像治病，未必能根除，但及早用药，总能控制病情，增加痊愈的希望。治国安民，亦是如此，不求万全，但求尽力，求那‘万一’之中的转机，求那‘尽可能’之下的保全。”
刘封似懂非懂，但他记住了“尽力而为，问心无愧”这八个字。他低头看着自己红肿的手掌，又看了看那袋粟米，那疼痛和那收获仿佛都成了印记，一种他亲身参与、竭尽所能的证明。
这一夜，他睡得格外沉。梦中，不再是干旱龟裂的土地，而是他和小伙伴们将挖出的蝗虫卵换成金黄的粟米，而后，天空中终于落下了淅淅沥沥的甘霖，干涸的河床重新泛起波光，蔫黄的禾苗重新挺直了腰杆……醒来时，窗外依旧是那片令人焦虑的晴空，但他心中那份因无力而产生的焦灼，却已被昨日河滩上那集体劳作的坚韧画面，掌心那隐隐作痛的“功勋章”，以及墙角那袋实实在在的粟米所驱散。
他知道，自己能做的依然很少，但他已经在这片干旱的土地上，用自己稚嫩的肩膀，感受到了那份属于他的、名为责任的重担。这担子，此刻或许只是几窝蝗卵和一袋粟米的重量，但未来，它必将关乎万里江山，兆亿黎民。他轻轻抚摸着枕边金丝柔软的皮毛，目光穿过窗棂，望向那高远而莫测的天空，心中默念：尽力而为，问心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