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建章六年的深秋。金陵城沐浴在一片澄澈而疏朗的秋光里，苏国公府邸的亭台楼阁显得格外静谧庄严。庭前那几株由老国公亲手植下的西府海棠，绚烂的花期早已过去，唯余满树蓊郁苍翠的枝叶，在微凉的秋风里轻轻摇曳，洒落一地斑驳陆离的光影。偶有几片不耐秋寒的叶子，边缘泛出浅浅的焦黄，打着旋儿，悄无声息地飘落在打扫得不见一丝尘土的青石板上。
苏云璋搁下手中的紫毫笔，将刚刚誊抄完的一卷《前汉纪》轻轻卷起。墨迹未干，淡淡的松烟墨香与书房内常年弥漫的书卷清气、以及窗外隐约飘来的残桂冷香交织在一起，构成他最为熟悉和安心的气息。他今日穿着一袭雨过天青色的杭绸直裰，腰间束着同色丝绦，只坠着一枚品相极佳的白玉佩，通身透着世家子弟特有的清贵与雅致。因是在家中，他未戴冠，只用一根青玉簪子松松挽了发，几缕墨黑的发丝垂落额前，更衬得他面容如玉，眉目温润，只是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深处，藏着一丝与年龄不甚相符的沉静与通透。
“二爷，”书房外传来小厮观墨恭敬的声音，“老爷请您去前厅一趟，说是扬州来的林大人到了。”
苏云璋闻言，眸光微动。父亲苏衡昨日便提过，新任巡盐御史林如海林世兄近日会途经金陵，将来府上拜会。这位林世兄，他虽未曾蒙面，却闻名已久。不仅是因他出身钟鼎世家，乃前科探花，学问渊博，更因他与父亲是忘年之交，书信往来频繁，谈论的多是经世济民的道理。父亲对其人品才学极为推崇，常言“如海有古大臣之风”。只是，去岁其夫人贾氏不幸病逝，听闻这位林世兄悲痛欲绝，加之盐政事务繁剧凶险，想必身心俱疲。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确保无不妥之处，这才缓步出了西苑书房，沿着抄手游廊，穿过几重月洞门，向前院走去。秋日的阳光将他挺拔清瘦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步履从容，不带一丝急躁。
刚踏入前院，便听见父亲沉稳中含着一丝关切的声音。转过一道紫檀木雕花的影壁，只见父亲苏衡与一位身着素青色素面锦袍的中年文士，正站在那株已有百年树龄、花开正盛的金桂树下叙话。那文士身姿挺拔如松，虽面容清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疲惫与忧悒，脸色也有些苍白，但周身那股清正儒雅的书卷气，却如这秋日晴空般，朗朗然，湛湛然，令人心折。这便是林如海了。
苏云璋上前几步，依着子侄辈的礼节，端端正正地长揖一礼，声音清越如玉磬：“云璋见过父亲，见过林世兄。”
苏衡看着风采卓然的儿子，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含笑对林如海道：“如海，这便是犬子云璋，平日疏于管教，让你见笑了。”
林如海的目光落在苏云璋身上，那沉郁如同古井的眸子里，瞬间闪过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对故人佳儿的欣赏，有对青春韶华的追忆，或许，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关乎自身命运的悲凉与决绝。他虚扶一下，声音温和却难掩中气不足：“贤弟快快请起。早闻贤弟‘春棠公子’之名，今日一见，方知何为‘谪仙人之姿，锦绣之心’，苏世伯好福气。”他这一声“贤弟”，是顺着与苏衡的交情，以示亲近。
“世兄过誉了，云璋愧不敢当。”苏云璋谦逊地垂下眼帘，姿态恭谨。然而，就在他抬眼的瞬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林如海身侧后方，这才猛地注意到，在那略显宽大的素青袍角的遮掩下，竟还藏着一个小小的、几乎被周遭华美环境所吞没的身影。
那是一个看起来至多三岁半、四岁不到的小女娃。穿着一身显然是新做但依旧略显宽大的月白色细棉布小袄裙，裙摆上没有任何绣饰，干净得如同初雪。她梳着两个乖巧的包包头，却不见寻常女童常见的鲜艳头绳或珠花，只用与衣服同色的月白丝带缠绕固定，朴素得近乎肃穆。她生得极白，并非病态的苍白，而是一种莹润剔透、如同上好的羊脂玉般的光泽，五官精致得不像凡尘孩童，倒像是画工呕心沥血绘就的玉女仙童，眉宇间天然一股灵秀清雅之气。
只是，此刻这灵秀的面庞上，却盛满了与年龄截然不符的、怯生生的不安与惶恐。那双乌溜溜、清澈得过分的杏眼，如同两泓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水光潋滟，却写满了惊惧。长长的睫毛如同被惊扰的蝶翼，不住地微微颤动着。她几乎是使尽了全身的力气，用一只小而苍白的手，紧紧攥着父亲后腰的衣料，小半个身子都严严实实地藏在后面，只探出一点点额头和那双惊惶的眼睛，偷偷地、飞快地打量着眼前这陌生而轩丽的环境，以及那个被父亲称为“贤弟”、好看得让她有些目眩的少年。
见苏云璋的目光望过来，小女孩像是一只受惊到了极处的小鹿，猛地将脑袋缩了回去，整个人彻底隐没在父亲挺拔却略显单薄的身形之后，只留下一片因紧张而微微抖动的衣角，泄露着她内心的恐惧。
林如海立刻察觉到了女儿的动静，他微微侧身，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都牵扯到了他某种隐痛，让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他低下头，用一种极尽温柔的、与他方才同苏衡寒暄时截然不同的语调，轻声道：“玉儿，莫怕，出来，见过你苏家二叔。”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安抚，还有一种深藏的、无法为外人道的酸楚。
然而，那藏在身后的小人儿非但没有出来，反而将父亲的衣料攥得更紧，细弱得仿佛一折即断的肩膀微微耸动着，隐约有极力压抑的、细碎的呜咽声传来，像是受伤幼兽的哀鸣，听得人心头发紧。
苏衡见状，轻轻叹了口气，对林如海低声道：“孩子还小，骤然离了熟悉环境，又……难免怕生，不必勉强。”他话语中未尽之意，在场三人都明白，那是提及了孩子新丧的母亲。
苏云璋站在一旁，心中那股莫名的柔软情绪愈发扩大。他见过不少孩童，无论是自己那两个活泼好动、被全家娇宠得如同小太阳般的妹妹苏璎苏珞，还是其他世家府邸那些或淘气或骄纵的子弟，大多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甚少有如眼前这小女娃般，如此年幼，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却仿佛已承载了过多成人世界的悲恸与惊惶。那份惊惧与不安，不像是单纯的怕生，更像是一只曾经在暖巢中备受呵护的雏鸟，骤然经历了风雨摧折，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本能的不信任与警惕。
他想起了父亲之前的叹息，林如海的夫人贾氏去岁病逝于扬州，据说去得突然……想必这孩子，是骤然失恃，心灵遭受重创，如今又离了扬州旧居，随父舟车劳顿来到这全然陌生的金陵苏府，心中惶恐，已到了极点。
心念电转间，苏云璋没有像寻常大人那般，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笑着上前强行逗弄或安抚。他略微沉吟，随即在父亲苏衡和林如海有些讶异的目光中，动作优雅地撩起那袭天青色直裰的下摆，毫无迟疑地、缓缓蹲下了身。这个看似简单的动作，让他瞬间与那个藏在父亲身后、颤抖着的小人儿处在了一个近乎平等的高度。他收敛了自身可能带给对方的一切压迫感，仿佛自己并非一个需要仰视的“大人”，而只是一个可以平视的、无害的存在。
他并未立刻将目光投向那一片颤抖的衣角，而是先抬眼望向林如海，声音温和清朗，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够抚平焦躁的安定力量：“林世兄，这位便是令嫒黛玉吧？果然眉目如画，钟灵毓秀，世兄好福气。”他这话说得真诚，既表达了赞美，也巧妙地将话题引回到孩子身上，给了对方一个自然的接话余地。
然后，他才将视线缓缓地、极其温和地转向那一片因他蹲下而不再遥不可及的、微微抖动的衣角，声音放得愈发轻柔低缓，如同春日里最和煦的暖风，小心翼翼拂过初绽的海棠嫩蕾，生怕惊扰了分毫：“你叫黛玉，是么？林黛玉……真是个好听的名字。‘黛’是远山的颜色，‘玉’是温润的光华。你莫要害怕，这里是我家，我姓苏，名云璋。你父亲是我的世交兄长，这里便是你的世交之家，没有人会伤害你，我也不会。”
他的声音似乎起到了一些作用，那衣角的抖动略微平复了些许，虽然依旧紧攥着，但不再那般剧烈。苏云璋见状，唇角弯起一个极浅却无比温柔的弧度，继续用那令人安心的语调说道：“我家里，也有两个妹妹，一个叫苏璎，一个叫苏珞，她们比你大不了几岁，都很喜欢结交新的小伙伴。她们这会儿大概在后园子里扑蝶玩耍，待会儿我让她们来寻你，带你一起玩，可好？她们知道许多有趣的地方，后园的海棠树下，还埋着去年酿的桂花蜜呢。”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极其自然的事情，伸手从腰间一个素面锦缎荷包里，摸索出一块用干净桑皮油纸仔细包着的东西。那荷包针脚细密，上面用同色丝线绣着一株小小的、含苞的西府海棠，是妹妹苏璎前几日闹着要给他绣的。他小心地解开系着的同色丝线，动作轻柔地将油纸摊开，托在白皙修长的掌心中。掌心赫然躺着一块色泽金黄剔透、如同琥珀、散发着浓郁甜蜜桂花香气的糖块。
那是他平日里在西苑书房读书至深夜，偶尔精神困倦时，用来稍稍提神的小点心，是府里厨房特意用上好冰糖、新鲜桂花和少许蜂蜜熬制而成，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带着清新隽永的花香。他并未将糖直接递过去，而是稳稳地托在掌心，伸到一个离她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的距离——确保她能清晰地看到那糖块诱人的模样，能闻到那丝丝缕缕勾人馋虫的甜香，却又不会因过于靠近而感到被侵犯。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朋友间分享好东西般的邀请意味，没有丝毫的强迫与施舍：“走了很远的路，从扬州到金陵，坐了很久的船吧？累不累？饿不饿？我这里有块糖，是桂花做的，很香，也很甜。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金色的桂花糖在疏落的秋日阳光下，泛着温暖而剔透的光泽，那浓郁醇厚的甜香，混合着桂花的清芬，丝丝缕缕地飘散在微凉的空气里，仿佛具有某种神奇的魔力。躲在父亲身后的黛玉，似乎终于被那无法抗拒的香气与那温和至极的声音所吸引，又或许是苏云璋那全然放下身段、耐心等待的姿态，让她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丝。她犹豫着，极其缓慢地，像是试探水温般，再次从父亲身后，探出了那半个小脑袋。
那双含着将落未落水光、如同墨玉浸于寒泉的眸子，先是怯怯地、飞快地瞟了一眼苏云璋那张近在咫尺、温和含笑的清俊面庞，确认那笑容里没有任何不耐或异样，只有纯粹的善意；然后，她的目光才仿佛被黏住了一般，迅速而羞涩地瞥了一眼他掌心那块亮晶晶、仿佛汇聚了所有温暖与甜蜜的糖块，小巧的、缺乏血色的嘴唇几不可察地轻轻动了一下，咽下了一口无声的唾沫。
她抬起头，没有立刻动作，而是用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带着全然的依赖与询问，望向自己的父亲。林如海看着女儿这般情状，再看看蹲在地上、目光澄澈坦荡的苏云璋，眼中那复杂的神色翻涌得更厉害，有心疼，有欣慰，有感激，最终都化为一片沉沉的、几乎要溢出的水光。他极力克制着，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愈发低哑温柔：“去吧，玉儿。接着吧，要……谢谢二叔。”
得到父亲的首肯，黛玉仿佛获得了莫大的勇气。她终于松开了那只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紧攥着父亲衣角的小手。她迈着细细小小的、仿佛踩在棉花上的步子，一步一顿地，极其缓慢地挪到了苏云璋的面前。距离如此之近，苏云璋甚至能看清她长睫毛上沾染的、细微的湿润泪珠，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淡淡的奶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清气。
她先是极其迅速地伸出那只小小的、冰凉的手指，极轻极快地、如同蜻蜓点水般碰了一下那块桂花糖的边缘，然后像被烫到一般迅速缩回手，藏到身后，一双大眼睛紧张地观察着苏云璋的反应。见苏云璋依旧维持着托举的姿势，眉眼间的笑意未曾减退分毫，甚至连目光都未曾闪烁一下，依旧温和地鼓励地看着她，她紧绷的小脸似乎松动了一丝。这次，她终于再次伸出手，不再是试探，而是小心翼翼、郑而重之地，用指尖将那块承载着陌生善意与温暖的桂花糖，从他温热的掌心里拿了过来，立刻紧紧地、仿佛握住什么稀世珍宝般，攥在了自己小小的、微凉的手心里。
她没有立刻吃，只是低着头，浓密的长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两只小手紧紧交握着那块糖，贴在胸前。过了好几息，她才用细若蚊蚋、却因周遭寂静而异常清晰的、带着一点软糯江南口音的声音，含糊又认真地吐出几个字：“……谢……谢谢二叔。”说完，便像完成了什么极其耗费心力的重大任务一般，立刻转身，脚步匆匆地又躲回了父亲林如海的身后，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再完全将自己藏起来，而是选择紧紧靠在父亲身侧，小脑袋低垂着，注意力却全然放在了紧握的手心，偷偷地、带着一丝新奇与渴望，打量着那块仿佛能驱散所有阴霾的甜蜜。
苏云璋看着她这副又怕生、又难掩孩童对甜蜜本能向往的稚拙模样，心中那份因她而起的怜惜与柔软，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愈发扩大。他从容地站起身，因蹲得久了，气血微滞，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随即稳住，对林如海温言笑道：“林世兄，令嫒乖巧懂事，灵性内蕴。日后若能常来府中走动，与璎儿、珞儿她们做个手帕交，姐妹相伴，也是一桩美事。”
林如海看着女儿紧握着糖块、那原本因恐惧而僵硬的小小身躯似乎终于放松了些许，再看向眼前这风姿特秀、目光澄澈如秋日晴空、行事却如此体贴入微的少年，一直如同被阴云密布、沉重晦暗的心绪，仿佛也被这秋日难得的暖阳和少年诚挚无伪的善意，顽强地撬开了一丝缝隙，照进了一缕微弱却真实的微光。他伸出带着凉意的手，极轻极柔地抚了抚女儿柔软的发顶，眼中是翻江倒海般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蕴含着太多未尽之语的轻叹，对苏云璋道：“贤弟……有心了。” 这短短四字，重若千钧。
苏云璋目光再次落在那躲在父亲身后，却不再因恐惧而颤抖，反而全部心神都被手中那块小小糖块吸引的小小身影上，看着她偶尔伸出小舌头，极快地舔一下糖块，随即又像是做了什么坏事般赶紧藏好，那小心翼翼又满足的小模样，让他心中不由失笑，却又升起一股更深的怜惜。
他心中暗忖：这孩子的灵秀、敏感与自尊心，远超寻常孩童，观其眉眼神情，早慧异常，绝非池中之物。只是，这心性，未免太过皎洁易损，如同以冰雪为魂，以琉璃为骨，需得以春风化雨般的耐心与温暖，小心呵护，方能不被这世间的风刀霜剑所摧折。
这一刻，年轻的苏云璋立于秋阳桂影之下，尚未能知晓，命运的丝线已悄然将彼此的轨迹紧密缠绕。眼前这个因一块桂花糖而稍稍卸下心防、怯生生如惊弓之鸟般的女孩，其未来的命运，将与整个苏国公府，与他苏云璋的人生，产生何等深刻、绵长而不可分割的纠缠，并将彻底改变他原本预设的、清贵闲逸的人生轨迹。
此刻，他仅仅只是苏云璋，一个因缘际会蹲下身，递出一块带着体温的桂花糖，试图以自己的方式，安抚一个被巨大悲伤与不安笼罩的孩童的、温柔而细致的少年。而那一块微不足道、顷刻即化的桂花糖，便成了横亘于他们漫长岁月起始之处，最初、最微小，却带着一丝真切甜意与温暖的生命联结。这联结，始于这个深秋，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在一株盛开到极致的金桂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