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渐深,苏府庭院内的菊花开得正盛,金桂的甜香浮动在微凉的空气里,与“锦棠院”日渐浓厚的居家气息交融在一起。新婚的旖旎渐次沉淀为日常的温馨,柳清徽以其一贯的沉静温婉,迅速融入了苏家的生活节奏。她每日晨昏定省,侍奉舅姑,与妯娌和睦,对待下人亦是宽严相济,举止言行,无不妥帖,愈发令陆夫人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这一日,秋阳暖融,陆夫人将柳清徽唤至自己理事的正院花厅。花厅内不似寻常待客之所那般富丽,却更显雅致实用。靠窗设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几册厚厚的账本以及一叠待处理的对牌。两侧的多宝格里,除了些许古玩,更多是些实用的器物样本和府中各处钥匙的备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檀香,是一种属于当家主母的、沉稳而干练的气息。
陆夫人拉着柳清徽在自己身旁的绣墩上坐下,并未急着让她看账本,而是先闲话家常了几句,问了问她近日起居,可还习惯府中人事。柳清徽一一含笑答了,言辞恳切,并无半分敷衍。
见儿媳气定神闲,陆夫人心中点头,这才将话题引向正事。她随手拿起案上一本蓝色封皮的账册,递与柳清徽,温言道:“清徽,你入门也有些时日了,性子沉稳,心思也细。我们这样人家的媳妇,终究不能只困于内帷针线。这府中中馈,看似琐碎,实则维系着一大家子的运转,最是磨砺人。我想着,先从一些简单的事务入手,让你慢慢熟悉起来,你可愿意试试?”
柳清徽双手接过那本略显陈旧的账册,触手微沉。她心知这是婆婆对自己的信任与考较,亦是世家主母必经之路。她抬起清澈的眸子,迎上陆夫人温和而带着期许的目光,并未流露出丝毫怯意,只郑重颔首:“母亲信重,儿媳自当尽力学习,只怕初学乍练,有所疏漏,辜负母亲期望。”
见她态度端正,不骄不躁,陆夫人心中更是满意,笑道:“无妨,谁还不是从生疏到熟练的?有我在旁边看着呢。”她指着那本账册,“这是府中日常采买米面粮油、时蔬果品等一应吃食的支用记录,你先看看,若有不明之处,随时问我。”
柳清徽应了声“是”,便低头翻看起来。她看得极认真,速度却不慢,纤长的手指偶尔在某一项支出上轻轻划过,或是在某个月份的汇总数字上稍作停留。她自幼读书,于数算一道本就不弱,加之心思缜密,很快便看出了些门道。这本账册记得清晰,但有些物品的时价浮动、不同采买渠道的优劣对比,似乎可以做得更细。
她并未立刻发表看法,而是又仔细看了片刻,才抬头,声音平和地向陆夫人请教了几个问题,皆是关键之处,比如某样食材为何连续数月价格偏高,又比如府中人口固定,为何某月某项支出明显异于常例。
陆夫人听着她条理清晰的提问,眼中讶异与赞赏之色愈浓。她原以为儿媳需得几日才能看出些皮毛,不想她片刻之间便能抓住关窍。陆夫人耐心解答,并将其中一些不易察觉的关节、以及府中几位负责采买的管事性情习惯,也细细说与她听。
如此过了几日,柳清徽已将这本日常采买账目理得清清楚楚,甚至还依照自己的理解,重新整理了一份更一目了然的简表,将各项支出按类别、按月汇总对比,何处可省,何处该增,何处需严查,皆做了清晰的标注。
陆夫人看过之后,半晌无言,随即抚掌轻叹:“好!真是心思玲珑!我管家这些年,也未曾想过将账目做得如此清晰明了!”她拉着柳清徽的手,感慨道,“原只想让你慢慢学着,不想你竟有如此天赋。”
自此,陆夫人便逐步将更多的事务交到柳清徽手中。先是让她协理安排府中丫鬟仆妇的差事轮换、月例发放。柳清徽接手后,并不急于立威改动,而是先暗中观察了几日,了解了各人性情能力与各处活计轻重。她处事公允,赏罚分明,又体恤下人,将一些过于劳累的差事做了合理的调整轮换,不过旬月,竟将人事安排得井井有条,底下人也多是心服口服,无人抱怨。
接着,便是负责一部分节庆往来、人情送礼的安排。这更需考量周全,既要合乎规制,体现国公府体面,又要投对方所好,显出诚意。柳清徽凭借着在柳府耳濡目染的见识与自身的灵慧,将各项礼单拟得恰到好处,连苏衡看过之后,也微微颔首,对陆夫人道:“此女性情沉静,处事却颇有章法,眼光亦是不俗,是可造之材。”
这一日,陆夫人将府中一部分田庄和铺面的秋季收成账目也拿到了柳清徽面前。这些已涉及苏府更核心的产业,账目更为繁杂。陆夫人本意是让她先了解大概,不想柳清徽埋首账册数日,竟将其中几处看似合理、实则存疑的款项一一圈出,并依据市价与往年收成,推算出了大致的出入。
她拿着整理好的疑点,去请教陆夫人,语气依旧谦逊:“母亲,儿媳核算了几遍,觉得这几处庄子的粮食产出与往年相比,损耗似乎偏高了些;还有这两间绸缎庄,今秋的新货成色与账目所记价值,略有不符。或许是儿媳见识浅薄,算错了也未可知,还请母亲定夺。”
陆夫人接过她递来的纸条,看着上面清秀却有力的字迹,以及旁边清晰的计算过程,心中震动。这几处问题,她往年也隐约有所察觉,却因事务繁杂,未能深究。不想儿媳初涉此道,竟能如此敏锐地发现,且证据、推算皆言之有物。
她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唤来了相关的几位外院管事,依照柳清徽提出的疑点细细查问。起初管事们还试图搪塞,但在柳清徽条理清晰、数据确凿的追问下,终究露出了破绽,不得不承认其中确有虚报损耗、以次充好的情弊。
事情处理完毕,陆夫人看着身旁始终沉静从容、即使在面对管事辩解时也未见丝毫慌乱咄咄逼人的儿媳,心中感慨万千。她握着柳清徽的手,力道微微加重,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慰与全然托付的信任:“清徽,这个家,交给你,我很放心。”
秋日的夕阳透过窗棂,为花厅内相对而坐的婆媳二人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案上的账册与对牌,仿佛也因这新主人的到来,而焕发出新的生机。柳清徽看着婆婆信任的目光,再看向窗外那株在夕照中姿态安然的海棠树,心中一片澄明安宁。她知道,她正在这条属于苏家妇的责任之路上,一步步,走得踏实而稳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