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雷霆之后,朝堂之上的震荡仍在持续。工部尚书赵成通敌叛国、构陷同僚的重罪震惊朝野,其党羽被迅速清算,往日盘根错节的势力土崩瓦解。随之而来的,是重要职位的一系列调整,尤其是赵成曾经一手遮天的工部。
圣旨下达:原工部左侍郎刘大人,擢升工部尚书,入内阁参赞机务。
这位刘大人,正是当年在苏秉忠初入工部、为解决沁芳轩积水难题而焦头烂额时,曾给予过关键指点和建议的那位老臣;也是在苏秉忠凭借真才实学升任掌案匠师后,遭赵成一党刁难做局时,为数不多敢于出言维护、秉公说话的堂官。他为人端方,精通实务,虽因赵成压制多年来未能尽展抱负,却始终坚守底线,在工部中下层官员及匠师中威望颇高。此次由他执掌工部,无疑是众望所归,也预示着工部风气将为之一新。
与此同时,另一道任命旨意也引发关注:翰林院学士苏翰章,擢升工部左侍郎。
这道任命看似略越常轨,却也在情理之中。苏翰章虽以文采扬名,蟾宫折桂,但其家学渊源,父亲苏秉忠便是技艺超群的大匠,其妹苏墨更是屡有惊世巧思。苏翰章本人于建筑营造、器械原理方面亦颇有涉猎和见解,并非只会纸上谈书的文人。加之在此次赵成案中,他无端受屈,却沉稳持重,更显其品性可靠。陛下此举,既有补偿安抚之意,更是看重其实际才能,欲使其在新任刘尚书的带领下,彻底整顿工部积弊,焕发新的活力。
消息传出,苏宅门前再次车马络绎,但与之前的门可罗雀不同,此次皆是真心前来道贺的亲朋同僚。孙氏喜极而泣,心中大石彻底落地。苏钧和苏铮在学堂中更是重新成为了众人羡慕和围绕的中心,往日阴霾一扫而空。
北疆,帅帐。
捷报和朝廷的人事变动消息一同传来。萧明宇抚掌大笑:“好!刘老尚书是个干实事的人,有他执掌工部,于国于民皆是幸事!翰章小子去了工部,正是如鱼得水,将来成就必不可限量!”他心情极好,下令全军同贺。
萧煜拿着密信,嘴角亦噙着淡淡的笑意。他走入内帐,见苏墨正倚窗望着外面雪后初晴的天空,气色比前几日又好了不少。
“朝廷的旨意下来了。”他将消息告诉苏墨,重点说了刘尚书与她父亲过去的渊源,以及苏翰章的新任命。
苏墨听完,眼中绽放出明亮的光彩:“刘伯伯做了尚书?真是太好了!父亲若知道,定会十分欣慰。”对于兄长的任命,她更是欢喜,“大哥去了工部,正可一展所长,再也不用在翰林院与那些虚无缥缈的流言周旋了。”
她由衷地为父兄和朝廷感到高兴,仿佛自己也卸下了一副重担。
萧煜看着她发自内心的笑容,觉得比窗外阳光下的雪原更加耀眼。他缓声道:“此事已了,北疆这边也暂告平静。你的身体……”
“我已好多了,”苏墨转过头看他,目光清澈而坚定,“萧大哥,我想回自己的营帐去,也可以开始慢慢恢复工作了。总待在帅帐,于理不合,也耽误你处理军务。”她始终记得自己的身份和界限。
萧煜眉头微蹙,下意识便想拒绝,但看着她坚持的眼神,知道她性子独立要强,终究将话咽了回去,只道:“也好,但需得让军医确认你已无大碍。工作也不可操之过急,需得循序渐进。”
“我明白,多谢萧大哥。”苏墨微微一笑。
两日后,经军医再三确认苏墨伤势已稳,只需静养恢复气力后,她终于搬回了自己原先的营帐。虽然帐外象征性的白灯笼早已撤去,但营中将士皆知“妙手苏”姑娘大难不死,纷纷前来探望问候,气氛热烈而温暖。
萧煜虽允她搬回,却将赵锐派来的亲卫增加了两倍,明里暗里将她的营帐区域守得如同铁桶一般,更下令任何人不得打扰她休养。他本人更是每日必至,有时是带着军务文书过来,边处理边陪她坐一会儿,有时只是过来看看她,问几句身体情况,或是带来一些新寻来的零嘴或书籍。
这份无声而细致的守护,苏墨如何感觉不到?她心中那根理智的弦时时绷紧,告诫自己保持距离,但那份悸动与暖意,却如同初春的溪流,悄然融化着冰封的心房。她开始更多地去想,若自己也能如父兄那般,凭借自身的才华赢得众人的尊重和认可,是否……那看似遥不可及的距离,也能有所改变?
京城,工部衙门。
苏翰章换上了工部侍郎的绯色官服,开始了新的任职。在新任刘尚书的鼎力支持下,他雷厉风行,首先便是彻查赵成在位期间的所有工程账目、物资调拨,尤其是与西南、北疆相关的项目,从中又揪出了不少遗留问题和蠹虫,工部风气为之一清。
随后,他开始着手整理苏墨之前送来的一些关于水利、农具改良的设想,并结合自己在北疆的见闻,准备提出一系列切实可行的革新方案。他深知,唯有做出实实在在的政绩,才能真正站稳脚跟,不负圣恩,也不负家人的期望。
尘埃渐渐落定,但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无论是京城的工部衙门,还是北疆的军营工坊,都孕育着新的希望与挑战。而某些悄然滋长的心事,也在这冬去春来的时节里,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北疆的初春,依旧带着凛冽的余威。积雪未融,寒风刮在脸上,仍如刀割一般。但空气中已隐约能嗅到一丝万物复苏的潮湿气息,向阳的坡地上,偶尔能见到几点顽强探头的嫩绿。
苏墨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她本就年轻,底子不差,加上萧煜寻来的珍贵药材和军医的精心调理,亏损的元气逐渐恢复,脸上也重新有了血色,不再是最初那种透明的苍白。她已不再满足于只在帐内走动,开始尝试着在天气晴好时,裹着厚厚的斗篷,在亲卫的护卫下,慢慢走去不远处的工械营。
工械营的匠师和学徒们见到她,无不露出真心欢喜的笑容,纷纷上前问候。“苏姑娘,您可算大好了!”“真是老天保佑!”“您不在这些日子,咱们这心里都没主心骨似的!”
苏墨笑着——回应,感受着这份质朴的温暖。她走到自己昔日的工作台前,那里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工具也摆放得整整齐齐,仿佛她从未离开过。她轻轻抚摸过冰凉的铁器与木料,一种熟悉的、渴望创造的冲动再次涌上心头。
她没有急于开始大型项目,而是先拿起炭笔和纸,开始勾勒一些小的改进草图——弩机某个部件的耐磨处理,盾牌握把的人体工学调整,甚至是军中常用大车车轮的一个防滑小设计。她做得专注而投入,仿佛又回到了在清泉镇家中工棚里的时光,只是如今,她的所思所想,能影响到更广阔的天地。
萧煜并未阻拦她,他知道这是她的兴趣和寄托所在,只是反复叮嘱不可劳累,并让赵锐安排了可靠之人从旁协助,处理所有需要力气的活计。他每日都会抽空过来看看,有时只是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专注的侧影,并不打扰;有时则会拿起她画好的图纸,仔细观看,提出一些从实战角度出发的疑问或建议。
两人的交流越来越多地围绕军械营造展开,一个灵思巧妙,一个经验老到,往往能碰撞出意想不到的火花。在这种专业的探讨中,那份若有若无的情愫似乎找到了一个稳妥的寄托和宣泄口,变得自然而顺畅。
这日,苏墨针对弩箭的射程和稳定性,提出了一个新型箭羽的构想,正在图纸上详细标注尺寸和角度。萧煜站在她身旁,俯身细看,两人靠得极近,他甚至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皂角清香。
“此处弧度若是再调整半分,或许受风影响更小。”萧煜指着图纸上一处,沉声道。苏墨凝眸思索,下意识地点头:“萧大哥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她拿起炭笔修改,指尖不经意间擦过他的手背。
两人同时微微一怔。苏墨迅速收回手,耳根微热,假装继续修改图纸。萧煜也直起身,轻咳一声,目光转向别处,但方才那细腻微凉的触感,却久久停留在手背上。
帐内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凝滞。“咳,”最终还是萧煜打破了沉默,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沉稳,“这个设计若能成功,于骑兵游击大有裨益。需要什么材料,尽管让赵锐去寻。”
“好。”苏墨低声应道,依旧不敢抬头。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熟悉的洪亮笑声:“哈哈哈!墨丫头!又在捣鼓什么好东西呢?”萧明宇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显然刚从校场回来,一身寒气,却精神抖擞。
苏墨连忙起身行礼:“萧伯伯。”“快坐快坐!你身子才刚好,讲究这些虚礼作甚!”萧明宇大手一挥,目光已落在工作台的图纸上,眼睛一亮,“这是……新箭矢?妙啊!这箭羽的样式老夫从未见过!”
他拿起图纸,仔细端详,连连称赞:“好好好!不愧是墨丫头!这一病非但没把灵气病没了,反而更有进益了!”他看向苏墨的目光满是欣赏,又转头对萧煜道,“煜儿,你瞧瞧!咱们北疆军往后要是缺了墨丫头,可怎么办?”
萧煜看着父亲对苏墨毫不掩饰的喜爱,眼中也含着笑意:“父亲说的是。”
萧明宇又兴致勃勃地问了苏墨几个问题,这才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临走前又想起什么,对苏墨道:“对了,墨丫头,你父亲前日有家信送来,托老夫转交。说是家中一切安好,让你不必挂念,安心在北疆休养。”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她。
苏墨接过信,心中暖流涌动:“多谢萧伯伯!”“谢什么,举手之劳。”萧明宇爽朗一笑,又叮嘱了几句好生休养,这才离去。
帐内又剩下两人。苏墨握着家信,心中满是暖意。父亲的家书,萧明宇毫不见外的亲切,还有方才……她悄悄瞥了一眼身旁的萧煜,他正低头看着那幅箭矢图纸,侧脸轮廓分明。
或许……或许她之前的忧虑,并非全无转圜之地。威虎大将军萧明宇,似乎从未因她的出身而有丝毫轻视,反而真心赏识她的才华。那么……其他的阻碍,是否也并非坚不可摧?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初春的草芽,顽强地钻出了冰封的土地。
萧煜仿佛察觉到她的目光,抬起头来,四目相对。他没有说话,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比平时更加柔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和理解。
帐外,寒风依旧呼啸,但工械营内,却因新的构思和悄然萌生的希望,而显得格外温暖。春天,或许真的快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