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北疆大营表面依旧维持着外松内紧的态势。医帐外的白灯笼尚未撤去,小禾依旧每日准时去“哭灵”,营造着苏墨早已香消玉殒的假象。而真正的苏墨,则在萧煜的帅帐内,过着与世隔绝般的静养生活。
萧煜似乎格外忙碌,常常一大早就外出巡营或处理军务,直至深夜才带着一身寒气归来。但无论多晚,他回帐后的第一件事,总是先到内间看一眼苏墨是否安睡,炭火是否足够暖和,才会在外间歇下。
他寻来的那些书,确实成了苏墨养病期间最好的消遣。她谨记着他的叮嘱,并不贪多,每日只翻阅少许,遇到精妙处便掩卷深思,或是拿起炭笔在废纸上简单勾勒几笔,并不劳神。那些深邃的技艺与巧思,暂时将她从对自身处境和未来的忧虑中剥离出来,沉浸其中时,心绪也变得格外宁静。
这日午后,小雪又零星飘起。苏墨刚小憩醒来,正倚着软枕翻阅那本前朝名匠的机关手札,就听外间传来萧煜低沉的声音,似乎在吩咐赵锐什么,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厉。
“……羌域那边既然动了,就不会只这一次。盯紧他们往常交易的几个秘密山谷和河道,尤其是可能通往西南方向的路径,一有异动,立刻来报,不必打草惊蛇,我要的是连根拔起。”
“是!将军放心,各处要道都已布下我们的人,伪装成了猎户和商队,绝不会引起怀疑。”赵锐的声音压得很低。
“京城那边……可有新消息?”萧煜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更沉了几分。
赵锐的声音更低了些:“二公子传信,翰章大人处境仍艰,但暂无大碍。二公子正在全力追查华阳殿的线索……只是宫中守卫森严,需要些时日。另外,二公子提醒,赵成老贼近日与几位御史台官员往来甚密,恐有后招。”
“知道了。让他一切小心,京中事务,由他全权决断,必要时可动用一切资源。”萧煜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但苏墨却能感受到那平静话语下蕴藏的冰冷怒意和担忧。
脚步声远去,赵锐应是领命离开了。帐帘被掀开,萧煜带着一身微薄的雪意走了进来。他先是习惯性地看向榻上,见苏墨醒着,正望着他,便敛去了方才外间的冷肃,神色缓和下来。
“吵醒你了?”他走到炭盆边暖手,一边问道。
“没有,本就醒着。”苏墨摇摇头,放下手中的书卷。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道,“萧大哥,可是……京中我兄长那边,有什么麻烦?”她方才隐约听到了“翰章大人”、“处境仍艰”等字眼,心中不由一紧。
萧煜动作微顿,随即神色如常地走到榻边坐下,语气平静:“不必过于担忧。不过是朝中一些惯常的倾轧,翰章兄才华出众,又得陛下赏识,难免招人嫉恨。些微风波,萧焕在京中自会帮他周旋,无碍的。”他刻意淡化了事情的严重性,不愿她病中再添忧虑。
苏墨看着他,知道他有所隐瞒。兄长苏翰章性子沉稳,若非大事,绝不会让萧焕用“处境仍艰”这样的词来形容。但她亦明白,萧煜不说,是不想她劳神。她如今远在北疆,重伤未愈,即便知道了,也只是徒增烦恼,于事无补。
她沉默片刻,终是没有再追问,只是低声道:“有劳萧大哥和焕二哥费心了。”
见她如此懂事,萧煜心中反而更添几分怜惜。他目光落在她依旧没什么血色的唇上,转移了话题:“今日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
“好多了,只是依旧容易乏累。”苏墨如实道。
“伤筋动骨尚需百日,何况你此次是伤了根本。”萧煜语气郑重,“定要养得彻底,不可留下病根。”他说着,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白瓷药瓶,递给她,“这是父亲早年征战西域时,从一处极偏僻的古寺中得来的秘药,据说是用雪山灵芝和几种罕见药材所制,于固本培元有奇效。父亲让我拿来给你,每日睡前服一丸。”
苏墨接过药瓶,触手温润,瓶身还带着他胸膛的温度。威虎大将军萧明宇竟将他私藏的珍贵药物赠予她……这份心意,沉甸甸的。
“这……太珍贵了。替我多谢大将军厚爱。”她握紧药瓶,心中暖流涌动。
“父亲视你如晚辈,不必言谢。”萧煜看着她,眼神深邃,“你早日康复,便是最好的感谢。”
这时,小禾端着晚膳和汤药进来。依旧是清淡的饮食和浓黑的药汁。
萧煜很自然地接过药碗,试了试温度,才递给苏墨。待她皱着眉头喝完,又极快地递上一小碟蜜饯。这一连串动作做得行云流水,仿佛演练过无数次,连旁边的小禾都看得有些发愣,随即偷偷抿嘴笑了笑,悄声退了出去。
苏墨含着蜜饯,甜意驱散了舌尖的苦涩,也让她心底某处变得更加柔软。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复杂的情愫。
用完膳,喝了药,又服下那枚珍贵的固元丹,苏墨觉得一股暖意自丹田缓缓升起,四肢百骸都舒畅了许多。或许是药效发作,她很快又感到了倦意。
萧煜替她掖好被角,吹熄了内间大部分烛火,只留远处一盏小灯散发着朦胧的光晕。
“睡吧。”他低声道,声音在昏暗的帐内显得格外温和。
“萧大哥也早些休息。”苏墨闭上眼,轻声道。
她听着外间他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和翻阅文书的声音,感受着体内那股温润的药力流转,心中那份因京城消息而生的不安渐渐被驱散。尽管前路未知,危机四伏,但此刻,在这北疆风雪环绕的帅帐之内,她却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帐外,夜色渐深,风雪未停。阴谋仍在暗处涌动,但帐内这一方天地,却暂时被一种无声的守护与悄然滋长的情愫所笼罩,成为寒冷冬日里最温暖的所在。
京城的冬日,虽无北疆酷寒,却也朔风凛冽,吹得人面颊生疼。
翰林院散值后,苏翰章拖着略显沉重的步伐往家走。连日的流言蜚语与无形排挤,虽未让他形销骨立,眉宇间却难免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忧色。他心中清明,知道这是赵成一党的攻讦手段,但身处旋涡之中,想要完全不受影响,却也艰难。
快到苏宅时,他远远瞧见两个小小的身影,正是下学归来的苏钧和苏铮。两个小家伙并排走着,却不像往日那般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反而都耷拉着小脑袋,脚步也有些拖沓,连身后书童替他们拿着书包都似乎没精打采。
苏翰章心下微微一沉,加快了脚步。
“钧儿,铮儿。”他唤道。
两个小家伙闻声抬起头,见到兄长,连忙努力挤出笑容,小跑着过来:“大哥!”“大哥你回来啦!”
然而,他们那强装出来的欢快,又如何瞒得过心思细腻、观察入微的苏翰章?他一眼便看出弟弟们笑容下的勉强和眼底残留的委屈。
“今日在学堂可好?”苏翰章不动声色,一边领着他们往府里走,一边温和地问道。
“好得很!”苏铮抢着回答,声音却有点发虚。“先生夸我字有进步呢。”苏钧也小声补充道,眼神却有些闪烁。
苏翰章心中了然,不再多问,只揉了揉两人的脑袋:“那就好。快进去吧,外面冷。”
进了府门,孙氏正等着他们用晚饭。见到儿子们回来,连忙招呼。饭桌上,苏钧和苏铮似乎又恢复了活泼,抢着给母亲和兄长夹菜,说些学堂里的趣事,努力营造着一切如常的氛围。
但苏翰章却注意到,两个弟弟吃得比往日少,尤其是平素最贪嘴的苏铮,竟对着他最喜欢的糯米藕片也只动了几筷子。而且,他们那些所谓的“趣事”,细听之下也显得有些干巴巴的,远不如往日生动。
饭后,孙氏心疼长子近日劳累,催他早些回房休息。苏翰章应下,却对两个弟弟使了个眼色:“钧儿,铮儿,今日先生布置的课业可有什么疑难?随我到书房来,大哥瞧瞧。”
苏钧和苏铮对视一眼,乖乖跟着兄长去了书房。
一进书房,屏退了左右,苏翰章脸上的温和便收敛了起来。他蹲下身,与两个弟弟平视,目光沉静而关切:“现在没有旁人了,告诉大哥,今日在学堂,是不是受了委屈?”
两个孩子闻言,小嘴一瘪,一直强忍的委屈瞬间涌了上来,眼眶立刻就红了。
苏铮年纪小,最先忍不住,带着哭腔道:“他们……他们都不跟我们玩了……还说……说大哥是灾星,冲撞了贵妃娘娘,靠近我们会倒霉……”
苏钧稍微懂事些,咬着嘴唇,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却努力忍着不掉下来:“下课的时候,以前总一起蹴鞠的李家小子、王家小子,都躲着我们……还有人……有人在我们书案上画小王八……”
苏翰章听着幼弟带着哭音的控诉,只觉得心像被针扎一样疼。他伸出双臂,将两个弟弟轻轻揽入怀中,声音低沉而充满了力量:“好了,不哭了。大哥都知道,是大哥连累你们了。”
“不是大哥的错!”苏钧猛地抬起头,小脸上满是倔强,“是他们胡说八道!大哥才不是灾星!”
“对!大哥是最好的大哥!”苏铮也抽噎着附和。
看着弟弟们即便自己受了委屈,却依旧毫不犹豫地维护他,苏翰章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温暖。他替他们擦去眼泪,语气坚定而温和:“大哥知道你们懂事。你们记住,那些流言蜚语,并非事实,是有人故意陷害大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真相总有大白于天下的一天。”
他拉着两个弟弟的手,让他们坐在自己身边,继续谆谆教导:“学堂亦是小小社会,难免有趋炎附势、人云亦云之人。他们今日因流言疏远你们,是他们目光短浅,品行有亏,并非你们之过。”
“那我们该怎么办?”苏钧仰着小脸问道,眼中带着迷茫。
“你们如今要做的,不是去与他们争辩,也不是暗自神伤。”苏翰章目光慈爱而睿智,“而是要更加自强自立,专注于学业,修养品性。让自己变得更加优秀,更加出色。要知道,真正有见识、有品格的人,欣赏的永远是内在的才华与德行,而非外界虚无缥缈的流言。”
“就像三姐姐一样吗?”苏铮忽然小声问,“三姐姐那么厉害,所以萧大哥和大将军都那么赏识她。”
苏翰章微微一愣,随即笑着点头:“对,就像你们三姐姐一样。她凭借的是自己的真本事和过人的聪慧,所以才能赢得他人的尊重和赏识。你们也要如此,明白吗?”
两个小家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脸上的委屈和迷茫显然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懵懂的坚定。
“好了,把眼泪擦干。”苏翰章拿出帕子,仔细替他们擦拭干净小脸,“男子汉大丈夫,遇到挫折不可垂头丧气,更要昂首挺胸。今日的课业若有不懂的,大哥现在教你们。”
“嗯!”两个孩子重重点头,终于露出了些许真心的笑容。
窗外寒风依旧,书房内却灯火温馨。长兄如父,苏翰章用他的智慧和温暖,小心翼翼地护着幼弟们稚嫩的心灵,在这凛冽的冬日里,为他们撑起了一片小小的、坚实的晴空。他深知,前方的风雨或许会更猛烈,但只要家人同心,彼此扶持,便没有过不去的坎。而他也必须更快地强大起来,才能更好地保护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