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京城苏宅门前却已是一派离别景象。车马早已备好,几个简单的箱笼也已装车,里面大多是孙巧莲为女儿精心准备的冬衣、常用药材和一些她认为女儿会用得着的书籍工具。
孙巧莲拉着苏墨的手,眼眶红肿,一遍又一遍地嘱咐着,声音哽咽:“墨儿,到了那边,千万要听话,不可任性胡闹,一切都要听萧将军的安排……北疆苦寒,不同家里,定要记得按时吃饭,夜里睡觉盖好被子,天冷了就把娘给你做的厚棉袄穿上……若、若是实在辛苦,就……就托人捎个信回来……”说着,眼泪又忍不住滚落下来。
苏墨心中亦是酸涩,她反握住母亲冰凉的手,用力点头,声音温柔而坚定:“娘,您放心,女儿都记下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绝不会给萧将军添麻烦。您在家中也要保重身体,勿要过于挂念女儿。”
苏翰章在一旁看着,心中虽有不舍,却更多是欣慰与期盼。他上前一步,扶住母亲的肩膀,温声宽慰:“娘,三妹是去施展才华,报效国家,且有萧将军父子照应,安全无虞,您该为她高兴才是。”说罢,他又转向苏墨,神色郑重地叮嘱:“三妹,军营重地,规矩森严。你虽是为研发器械而去,但一切行动仍需谨言慎行,多与萧将军、煜兄商议,切勿擅作主张。遇事多思量,若有难处,记得家中还有二哥。”
苏钧和苏铮两个小家伙也挤在旁边,仰着小脸,眼圈红红的。苏铮扯着苏墨的衣角,奶声奶气地说:“阿姐,你要快点回来……铮儿会想你的……”苏钧则努力摆出小大人的模样:“阿姐,我会用功读书,保护好娘亲!”
苏墨蹲下身,轻轻搂了搂两个弟弟,柔声道:“好,阿姐知道。你们在家要乖乖听娘和二哥的话,等阿姐回来,再给你们做新玩具。”
这时,前来接人的萧焕笑着上前,对着孙巧莲深深一揖,语气爽朗而可靠:“伯母,您就放一百个心吧!墨丫头交给我,保证全须全尾地送到我大哥和父亲面前。在北疆,有父亲和大哥坐镇,断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若是少了根头发丝,您唯我是问!”
他的插科打诨恰到好处地冲淡了离别的愁绪。孙巧莲被他逗得破涕为笑,连声道:“有劳萧二公子费心,有劳萧二公子了……”
终于,在一片殷殷叮嘱与不舍的目光中,马车缓缓启动。苏墨从车窗探出头,向着母亲、兄长和幼弟挥手告别,直到他们的身影渐渐缩小,最终消失在街角。
马车轱辘压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车内,苏墨靠在软垫上,先前强装的镇定渐渐褪去,手心微微沁出细汗,心中交织着对未知环境的紧张与对施展才华的期待。她掀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不断向后掠去的景物,京城熟悉的街巷逐渐被郊外的旷野所取代,一颗心也仿佛随着车轮,奔向了那片遥远而神秘的北疆。
一路无话。萧焕知她心绪不宁,也并未过多打扰,只偶尔指点些沿途风光,说些京中趣事缓解气氛。
数日后,北疆大营遥遥在望。苍茫的天空下,连绵的营帐、高耸的望楼、猎猎的旌旗,以及空气中隐隐传来的操练呼喝与金铁交击之声,无不透着一股肃杀而雄壮的气息。苏墨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坐直了身子,目光好奇而又略带敬畏地打量着这片截然不同的天地。
马车在营门前验明身份后,径直驶入。早有兵士前去通传。马车停稳,车帘被掀开,首先映入苏墨眼帘的,便是萧煜那张冷峻却此刻稍显缓和的脸庞。
“到了。”他言简意赅,向她伸出手。
苏墨略一迟疑,还是将手搭在他温厚有力的掌心,借力下了马车。北疆的风立刻扑面而来,带着凛冽的寒意和沙尘的气息,让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跟我来,父亲要见你。”萧煜的声音依旧平稳,却放缓了些许脚步,似乎有意照顾她初次适应这的环境。
苏墨点点头,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压下心中的忐忑,跟在萧煜身后,穿过一排排整齐的营帐。沿途遇到的兵士皆向萧煜恭敬行礼,目光好奇地扫过跟在他身后、穿着素雅棉裙、与这铁血军营格格不入的少女,却无一人敢出声议论。
来到中军大帐外,守卫的亲兵肃然行礼。萧煜示意苏墨稍候,自己先行入内通报。片刻后,他出来示意苏墨进去。
苏墨整了整衣裙,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帐中。大帐内部比想象中更为宽敞简洁,正中悬挂着巨大的北疆舆图,两侧兵器架上陈列着刀枪剑戟,透着浓重的军旅气息。书案后,一位身着常服、不怒自威、目光如炬的中年男子正抬起头看向她——正是威虎大将军萧明宇。
苏墨不敢怠慢,上前几步,依礼深深福下:“民女苏墨,拜见萧大将军。”
“不必多礼,起来吧。”萧明宇的声音沉稳洪亮,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却并无咄咄逼人之感。他目光落在苏墨身上,带着审视,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苏姑娘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
“谢大将军关怀,不敢言辛苦。”苏墨起身,垂眸敛目,姿态恭谨。
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书案,发现那个自己制作的边防要塞“乐高”模型,此刻正被放在萧明宇手边不远处。模型保持着她最初拼装完成的要塞形态,似乎被仔细观赏过,但并未有被拆解的痕迹。
萧明宇注意到她的目光,随手拿起那模型,语气中带着赞赏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此物结构之精巧,构思之奇妙,实乃老夫平生仅见。煜儿带来与我观瞧,我与营中几位老匠作反复研究,皆叹服不已,却也无法完全参透其中所有机巧。苏姑娘巧思,令人佩服。”他此言意在肯定,却也间接表明,他们并未发现这模型还暗藏更深层次的玄机。
苏墨闻言,心中微动。她看着那完好如初的要塞模型,明白萧煜和萧焕之前都只将其视为一个极其精巧的整体,并未发觉其中真正的奥妙。她犹豫片刻,觉得既已来此,当以诚相待,展现所能。
于是,她再次福身,声音清晰却谦逊:“大将军谬赞。此物……其实并非只有单一形态。民女制作时,曾设想其可根据推演需要,进行拆解重组,变换为不同的攻防态势模型。”
“哦?”萧明宇持着胡须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惊诧,连同一旁的萧煜也立刻将目光聚焦在苏墨身上,冷峻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明显的意外之色。
“并非单一形态?”萧煜忍不住确认道,眉头微蹙。他与萧焕得到此物后,虽惊叹其结构复杂精密,却从未想过它还能变化!只以为是固定形态的完美作品。
“是。”苏墨肯定地点头,“若大将军允许,民女可演示一番。”
萧明宇立刻来了兴趣,将模型递出:“快快演示!”
苏墨上前,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模型。到了她手中,那原本浑然一体的坚固要塞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只见她纤巧的手指在几个看似装饰或结构连接点的隐蔽卡榫处轻轻按压、拨动、旋转,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
伴随着一连串极其细微却清晰的机括轻响,在萧明宇和萧煜目不转睛的注视下,惊人的一幕发生了——那座坚固的要塞城墙开始松动、分解!原本严丝合缝的木块仿佛有了生命般移动、翻转、重组!
不过片刻功夫,在两位身经百战的将军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那座立体要塞竟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微缩的野战对阵沙盘!双方阵营、壕沟、陷马坑、简易了望塔、甚至后勤辎重位置都清晰可见,布局精妙,俨然一副即将展开激战的态势!
这还没完!苏墨的手指未有丝毫停顿,继续如同穿花蝴蝶般在那些木块间操作。沙盘再次开始剧烈变化,木块重新组合拼接,竟又变成了一幅清晰的城墙防御剖面图!箭楼、藏兵洞、马面、垛口、滚木礌石槽、甚至内部的运兵通道和排水系统都层次分明地展现出来!
整个过程中,萧明宇和萧煜的震惊之色溢于言表,甚至忘记了呼吸。他们原以为那固化的要塞模型已是巧夺天工,万万没想到,它竟是一座蕴含无穷变化的宝藏!这种化静为动、瞬息万变、将复杂军事构想直观呈现的能力,已经超出了他们对“工匠技艺”的认知范畴!
就在苏墨手指微动,似乎还想进行下一次变换时,萧明宇猛地深吸一口气,几乎是下意识地出声阻止:“且慢!”
苏墨动作一顿,抬头望去。
只见这位素来威严沉稳、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大将军,此刻脸上竟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巨大的震撼与狂喜!他猛地从书案后站起身,目光如炬,死死盯着苏墨手中那变幻无穷的模型,胸膛微微起伏。
“这……这……”萧明宇的声音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妙!妙啊!简直是神乎其技!”他大步绕过书案,走到苏墨面前,目光灼灼地盯着那模型,又抬眼看向苏墨,那眼神已与方才纯粹的审视截然不同,充满了发现绝世瑰宝般的激赏与难以置信!
“好丫头!好一个奇思妙想的丫头!”他朗声赞叹,声如洪钟,脸上尽是欣喜之色,“老夫征战半生,自认见过的能工巧匠不计其数,却从未见过……从未见过如此灵巧变幻、蕴含无穷兵家妙理的心思!这已非玩具,而是……而是活生生的兵法推演沙盘,是城防构造详解图!煜儿!”他猛地转向同样处于震惊中的长子,“你之前可知此物竟能如此变化?”
萧煜从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缓缓摇头,目光复杂地看向苏墨,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叹服:“儿子……不知。与焕弟所得时,只知其结构精妙绝伦,浑然一体,未曾想……”他未尽之语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他此刻才明白,苏墨所展现的才华,远比他之前评估的还要惊人十倍、百倍!
萧明宇抚掌大笑,心情极佳,看向苏墨的目光越发温和亲切,称呼也不知不觉变了:“哈哈哈!好!好!墨丫头,你这份‘见面礼’,实在是给了萧伯伯天大的惊喜!甚好!甚好啊!”
他心中的喜悦难以言表。原先只是听长子极力推荐,又见那模型确实精巧,才同意让这小女子入营一试。如今亲眼所见这犹如神迹般的变幻,方知此女之能,已非“天赋异禀”可形容,简直是天降奇才于军中!如此人才,若能善加引导,于军于国,将是何等幸事!
狂喜之余,萧明宇目光落在苏墨略显单薄的身子和带着些许倦意的脸上,关切之情油然而生。他收敛笑声,语气转为慈和却不失威严:“墨丫头,一路辛苦,又耗费心神演示此等精妙之物。研制器械虽要紧,但也需懂得劳逸结合,不可过度耗神。我看你身子骨还是略显单薄,北疆风寒,更需强健体魄。”
说着,他看向萧煜,吩咐道:“煜儿,日后墨丫头研制之余,你需督促她多加锻炼,或是习练些强身健体的拳脚,或是带你妹妹去跑跑马,务必让她身子结实起来。听到了吗?”
萧煜立刻抱拳领命:“是,父亲!儿子记下了。”他看向苏墨,眼神中除了之前的欣赏与震撼,更添了一份自然而然的关切。
萧明宇满意地点点头,又对苏墨温言道:“好了,一路劳顿,又费了这般心神,快去歇息吧。营中已为你安排了独立的帐子,一应所需,皆按匠作营最优例份拨给。若有任何短缺或不惯之处,尽管去找你萧大哥。”他指了指萧煜,随即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加了一句,“若是他敢委屈了你,或是营中有人敢怠慢于你,你便直接来寻萧伯伯!萧伯伯替你做主!”
这番话语,已是将苏墨彻底纳入了自己的羽翼之下,亲近与维护之意,不言而喻。
苏墨心中温暖,再次敛衽行礼:“墨儿谢过萧伯伯厚爱,定当谨记教诲,不负所托。”
而站在一旁的萧煜,自苏墨开始变幻那模型起,心中的震惊便一浪高过一浪。他此刻才真正明白苏墨的价值何其巨大!那份巧思与掌控力,已非凡俗!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爱才之心汹涌澎湃,然而在这激赏之中,似乎又悄然混入了一些别样的、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情愫。
就在这时,他接收到了父亲那道似有似无、却意味深长的目光。萧煜何等聪明,瞬间便明白了父亲那未言明的暗示。他的心猛地一跳,一种奇异的感觉蔓延开来。他再次看向苏墨,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多年前清泉镇那个拦在他马前,明明害怕却强装镇定,只为要回一块玉牌给二哥换书换糖的粉嫩女娃娃……时光荏苒,当年那个小不点,竟已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才华惊世。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保护欲、欣赏与些许悸动的复杂情愫,在他冷硬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萧明宇将两个年轻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更是满意,抚须笑道:“煜儿,带墨丫头去安置吧,好生休息。其余事宜,明日再议。”
“是,父亲。”萧煜收敛心神,恢复沉稳,对苏墨道,“墨丫头,随我来吧。”
他自然地改了口,引着苏墨向外走去。帐外,北疆的风依旧凛冽,却似乎吹不散此刻帐内帐外几人心中涌动的暗流与暖意。璞玉已入营,锋芒初露,而一段新的故事,也即将在这苍茫的北疆军营中,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