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云阁的雅室内，灯火通明，却照不透窗外沉沉的夜幕。张烨那句“从市舶司入手”的话音落下，云姑娘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激赏。
“与我所想，不谋而合。”她转身走向内室一侧的书架，指尖在几处不起眼的祥云纹饰上按特定顺序轻触，只听机括轻响，一整面书架悄然侧滑，露出其后幽深的通道。通道内壁并非砖石，而是某种暗沉的金属，壁上镶嵌的夜明珠散发出冷冽的光晕，照亮了向下延伸的石阶。
“绣云阁存有自成化年间起，所有经市舶司入贡珍玩的密档副本，以及……相关人员的背景脉络。”云姑娘当先步入，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带着回音。“这是太祖皇帝设‘检校’之遗泽，历代仅由天子及阁主执掌。”
张烨紧随其后，心中凛然。这已远超他对宫廷隐秘机构的想象，其底蕴之深，权力之隐，令人心惊。石阶尽头，是一间更为宽敞的地下秘阁，数排乌木架整齐排列，上面堆满了卷宗、簿册，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与淡淡防虫药草的气息。
云姑娘径直走向标注着“嘉靖朝·粤闽市舶”的区域，素手轻拂，取下数本厚册。“明月珠”一案，关键不在珠子本身，而在它如何能绕过重重核查，以赝品之身，直达天听。调包之计，绝非严世蕃一人之力能成，必有内应贯通漕运、查验乃至内库等多个环节。”
烛火噼啪作响，两人埋首于浩瀚卷宗之中。时间在翻动纸页的沙沙声中流逝。张烨凭借现代人的信息梳理能力和对文玩渠道的敏感，快速捕捉着异常；云姑娘则凭借对宫廷人事与制度的了如指掌，将线索与具体的人、权、利挂钩。
“找到了！”约莫一个时辰后，张烨指着一页泛黄的记录，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嘉靖二十八年，粤商林氏海贸船队自满剌加返航，报称遭遇风浪，损失部分货物，其中便包括一批预备贡入京师的南洋珍珠。当时经办此事的，是市舶司提举太监——冯保。”
“冯保？”云姑娘目光一凝，“此人后来虽调任他处，但其侄冯坤，如今在御马监任职，而御马监……掌理皇庄、草场，亦与漕运有些关联。”她迅速从另一架取下一册，“再看这里，同年，负责核验此次海损的户部给事中，名叫赵文华。”
张烨瞳孔微缩。赵文华，严嵩义子，严党干将！一条若隐若现的线开始浮现：严世蕃通过赵文华，影响了对林氏海损的认定，为后续用赝品替换真品“明月珠”创造了最初的条件。而冯保及其侄子的存在，则可能为赝品流入漕运乃至宫廷提供了通道。
“不止如此，”云姑娘又抽出一卷人事档案，“你再看这位。当年随船押运那批贡珠入京的锦衣卫小旗，名叫陆炳。”
陆炳！嘉靖皇帝奶兄弟，如今的锦衣卫都指挥使，天子绝对的心腹！张烨只觉呼吸一窒。陆炳会参与其中？这几乎不可能。
“不必紧张，”云姑娘看出他的惊疑，解释道，“陆炳当时仅是低级武官，奉命行事。关键在于，当年与他一同押运的另一名小旗，名叫马奎。此人在抵达京师后不久，便因‘意外’坠马身亡。而马奎，是吕真人入宫前，在家乡认识的俗家表亲。”
线索开始疯狂交织！吕真人的关系网，通过一个早已被灭口的小旗，连接到了当年的押运队伍。这绝非巧合。
“严党提供了权力庇护和官场操作，‘观潮人’则动用了其在宫廷内、甚至道门中的隐秘网络，确保了赝品最终送到陛下面前。”张烨喃喃道，感觉一张大网正在眼前缓缓展开，严密得令人窒息。“那么，‘观潮人’本人，必须既能接触到严党核心的谋划，又能调动吕真人这个级别的内应，甚至……可能知晓壬寅宫变的某些内情。”
云姑娘沉默片刻，从最深处一个上了锁的铜匣中，取出一份薄薄的、边缘已磨损的卷宗。“这是壬寅宫变后，对端妃曹氏宫中所有服役人员的最终核查名单，以及……部分失踪、或‘病故’人员的记录。”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其中一人，名唤‘柳如烟’，本是曹妃身边掌管香料的女官，精通各类合香之术，宫变后不知所踪。有传言，她并未死，而是……改头换面。”
张烨猛地抬头：“精通香料？”返魂香！炼制返魂香需要极高的制香技艺！
“不错。”云姑娘指尖点在那名字上，“而据零星记载，这位柳如烟，入宫前，其家族在闽浙一带，曾以海商为业，与……林氏海商，有过姻亲关系。”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串联起来！严党、市舶司、壬寅宫变余孽、精通香料的女官、南洋奇毒、海商背景……一个模糊而庞大的身影，逐渐在迷雾中显现轮廓。
就在张烨感到豁然开朗又毛骨悚然之际，秘阁入口处传来三长两短的轻微叩击声。云姑娘神色一凛，快步上前开启机关。一名面覆轻纱的侍女无声入内，低声急报：“姑娘，刚收到北镇抚司内线密报，陆刚陆大人一个时辰前奉命带队出城，说是追查倭寇细作，但行进路线……似是往通州漕运码头方向。另外……”侍女顿了顿，“宫中眼线传来消息，陛下半个时辰前起身，情绪焦躁，已遣人往静思堂传旨，要即刻召见张先生，查验‘影珠’！”
压力骤然而至！嘉靖的耐心已经耗尽，而陆刚的动向，似乎预示着“观潮人”势力正在清理通往漕运码头的线索，或许与当年林氏海商的事情有关！
云姑娘当机立断：“不能再等了！必须在陛下发现你已不在静思堂，雷霆震怒之前，拿出更确凿的证据，至少……要指向一个足够分量的目标，才能解释我们的行动，并暂缓陛下开囊验珠之举。”她目光锐利地看向张烨，“张先生，你之前所言的大胆猜测，现在可以说了。你认为，‘观潮人’可能是谁？”
张烨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线索在脑中最后过了一遍，那个盘旋已久的名字呼之欲出。他沉声道：“我怀疑……是李贵妃之父，李伟！”
云姑娘眼中精光爆射，并未立即反驳，而是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第一，李伟出身低微，却能在短时间内使女儿获封贵妃，若无庞大财力与隐秘势力支持，绝无可能。而海商，恰是积累巨富最快的途径之一。”
“第二，他如今地位，能轻易接触到严党核心，甚至可能利用严世蕃的贪欲进行合作，同时也能避开徐阶等清流的注意。”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张烨压低了声音，“只有他，作为皇亲，既能通过女儿影响皇帝，又能以国丈之尊，暗中联络宫中旧人，甚至……接触到当年壬寅宫变的幸存者或相关者！柳如烟若真活着，并改换身份，有什么比依附一位新晋的国丈，更好的藏身和复仇方式？”
利用宫廷旧怨，编织网络，以“返魂香”和控制皇帝为目标，为自己的女儿、也为那些宫变冤魂，谋夺至高权柄……这个动机，足够疯狂，也足够合理！
秘阁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张烨的推测石破天惊，将矛头直指外戚，这若没有铁证，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云姑娘沉吟良久，方才缓缓道：“李伟……确有可能。但此事关乎国本，若无实证，便是你我粉身碎骨，亦难撼其分毫。”她踱步至一旁，从暗格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玄铁令牌，上书一个古篆“急”字。
“为今之计，需双管齐下。”她将令牌递给那名侍女，“立刻动用八百里加急密道，将此讯及我们的推测，呈报陛下。重点强调李伟与海商、壬寅旧人的关联，以及‘影珠’可能并非祥瑞，而是‘观潮人’用以操控君心的邪物！务必恳请陛下，暂缓开启敛息囊！”
侍女领命，无声退去。
接着，云姑娘看向张烨，眼神决绝：“你我则需立刻前往通州漕运码头！陆刚此去，恐遭灭口之危，亦可能找到当年林氏海商遗留的、能指向李伟的关键物证！这是最后，也是最快能拿到实证的机会！”
她快步走向另一侧墙壁，按下机关，露出悬挂其上的几套衣物与易容之物。“事不宜迟，我们需改换行装，即刻出发。必须在陛下旨意找到我们之前，亦在‘观潮人’察觉、彻底毁掉线索之前，赶到通州！”
张烨重重颔首，心知已无退路。皇城内的暗流，终于要冲向宫墙之外的漕运枢纽。一场与时间、与幕后黑手的赛跑，就此展开。他接过云姑娘递来的寻常商贾服饰，脑中却闪过最后一个疑问：那位精通香料、疑似柳如烟的女官，如今，又会以何种身份，隐藏在李伟的身边？
（第八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