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广巡抚衙门的议事厅里,檀香燃尽的余烟还绕着梁顶,却压不住空气里的滔天怒火。巡抚王怀安穿着绯色官袍,死死攥着手中的急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纸张边缘被捏得发皱,那是从庐州府辗转送来的密信,字里行间全是让他心惊肉跳的消息:刘飞抗旨不尊,扣押钦差,竟在万山公然建制称“护民府”,设民政堂、商务局、军机堂,连战兵都已换装新式火器,俨然成了一方割据势力。
“反了!简直反了!”王怀安猛地将密信摔在案几上,茶盏被震得跳起,滚烫的茶水泼在明黄色的奏本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他绕着案几疾步走了三圈,官靴踩在青石地砖上,发出沉重的声响,像在宣泄心头的惊怒,“一个小小的万山流民头目,也敢捋朝廷的虎须!扣押钦差已是死罪,竟敢建制称府,若不速速镇压,周边州府的乱民效仿起来,湖广之地岂非要翻天!”
厅下的幕僚们噤若寒蝉,没人敢接话。他们都清楚,巡抚大人的震怒并非无的放矢,眼下农民军在湖广北部势如破竹,巡抚的主力兵马全被牵制在襄阳一线,根本抽不出精锐;可万山之事若置之不理,朝廷追责下来,王怀安轻则丢官,重则掉脑袋。
“大人息怒,当务之急是派兵平叛。”首席幕僚李修元硬着头皮上前,躬身道,“虽主力被牵制,但周边卫所尚有兵力,可从黄州卫、蕲州卫、汉阳卫各抽调兵马,拼凑一支队伍,先去稳住局面。”
“卫所兵?”王怀安停下脚步,眉头拧成疙瘩。他太清楚卫所兵的底细了,承平已久,卫所官兵大多沦为将领的佃户,平日里种地收租,操练早已荒废,连火绳枪都未必会用,哪有战斗力?可眼下实在无兵可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黄州卫抽两千,蕲州卫一千五,汉阳卫一千五,共五千兵马。”他咬着牙下令,“统帅人选……周淮!让他即刻从襄阳前线赶回,领这五千兵去万山!”
周淮是王怀安的心腹参将,虽无大功,却够听话,更重要的是,他熟悉湖广地形,多少能镇住卫所的散漫兵丁。
三日后,周淮骑着一匹瘦马,匆匆赶到黄州卫的集结地。可当他看到眼前的“大军”时,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操场上的士兵稀稀拉拉站着,有的穿着破烂的鸳鸯战袄,有的干脆披着粗布褂,手里的武器更是五花八门:生锈的腰刀、枪头弯曲的长枪,还有几支火绳枪,枪管里塞满了泥垢,一看就是常年没保养过。
“这就是你给我凑的五千兵?”周淮指着一个正蹲在地上抽烟的士兵,语气冰冷。黄州卫的千户张勇连忙上前赔笑:“周将军息怒,卫所兵平日多在田里忙活,仓促集结,难免有些散漫。您放心,到了战场上,他们不敢不卖力。”
“不卖力?”周淮冷笑一声,走到那抽烟的士兵面前,一脚踢翻他手里的烟袋,“就你这样,连刀都提不动,还敢上战场?”那士兵吓得连忙起身,低着头不敢说话,露出的胳膊细瘦如柴,哪里有半分军人的模样。
更让周淮头疼的是士气。傍晚扎营时,他巡营听到士兵们的抱怨声此起彼伏:“听说万山全是山,路难走得很,咱们这脚程,怕是没到地方就累死了。”“那刘飞连钦差都敢扣,手里肯定有硬家伙,咱们这破枪烂刀,上去不是送命吗?”“家里的麦子快熟了,要是耽误了收割,一家老小都得饿肚子……”
周淮站在帐篷外,听着这些抱怨,心里凉了半截。他叫来三个卫所的千户,下令道:“从今日起,每日卯时操练,午时练阵型,未时练火器,谁敢偷懒,军法处置!”可操练了三日,效果却微乎其微,士兵们跑不了半里就气喘吁吁,火绳枪试射时,十支里有五支哑火,还有两支炸了膛,吓得剩下的士兵再也不敢碰。
就在周淮焦头烂额时,巡抚衙门的檄文送到了军营。檄文用朱砂写就,措辞严厉,将刘飞斥为“祸国巨寇”,称其“聚众叛乱,践踏国法,扣押钦差,罪不容诛”,命令周淮“克日荡平万山,擒斩刘飞,以儆效尤”。周淮将檄文张贴在营门口,本想提振士气,可士兵们看完,非但没被激起斗志,反而更慌了,连巡抚都称刘飞为“巨寇”,可见其势力不小,这趟差事,怕是真要把命丢在万山。
出发前夜,汉阳卫的两个士兵偷偷溜了营,被抓回来时,身上还揣着从百姓家抢来的干粮。周淮当着全军的面,将两人斩首示众,可即便如此,营里的低落情绪也没好转多少。张勇凑到周淮身边,小声道:“将军,弟兄们实在怕进山……要不,咱们先派人去万山探探虚实,再慢慢推进?”
周淮望着远处漆黑的山林,叹了口气。他知道,这支拼凑起来的队伍,根本不是刘飞的对手,可巡抚的命令压在头上,他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明日一早出发,沿官道走,尽量避开山区。”他低声下令,语气里满是无奈,“告诉弟兄们,只要平定了万山,巡抚大人有赏,每人赏银五两。”
可他心里清楚,这五两赏银的承诺,就像风中的烛火,未必能照亮通往万山的路。夜色渐浓,军营里的鼾声稀稀拉拉,夹杂着几声低叹,与远处万山的方向,形成了一种无声的对峙,一边是仓促拼凑、士气低落的卫所兵,一边是建制完整、装备精良的万山军,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事,从一开始,就透着一种诡异的失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