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守义坟前的土很新,带着一股湿漉漉的腥气。
田小满将那盏未点燃的黑纸灯笼轻轻放在坟头,纸面在阴沉的天光下泛着沉闷的光。
孙玉兰端着一碗水走来,碗是粗瓷的,水面倒映着灰色的天。
她把碗放在灯笼旁边,声音很轻:“张爷爷说过,水比土干净。”
田小满的目光从水碗移到灯笼上,她伸出手,指腹轻柔地抚过粗糙的纸面,像是在安抚一个沉睡的亡魂。
就在这时,她的指尖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凸起和僵硬。
这灯笼的纸面下,似乎夹着什么东西。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抠开灯笼一角的黏合处,慢慢揭开外层的黑纸。
夹层里,是一张同样大小的白纸,上面用烧过的炭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
字迹是张守义的,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排在最前面的,是吴德海,紧接着是陈青山、赵金娥、周志国……她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十一个。
一阵寒意从田小满的脊椎升起。
她瞬间明白了,张守义的死不是结束,甚至不是仓促的自我了断。
他早就准备好了一切,准备好了这场他称之为“亏欠之夜”的清算。
这份名单,就是他写下的审判书。
而他自己,用他的死,在这份名单上划下了第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痕。
名单上的第三个名字是赵金娥。
田小满按照记忆中的方向,找到了村西头那间几乎要塌进土里的老屋。
门框低矮得过分,任何一个成年人都必须弯下腰才能进去,像是一种被迫的谦卑。
屋里没有点灯,唯一的亮光来自天井,那道细长的光柱斜斜地照下来,在潮湿的泥地上投下一个明亮的方块,无数尘埃在光柱中浮动。
一个干瘦的背影坐在小板凳上,正对着墙壁,一动不动。
是赵金娥。
“你来了。”她的声音像是从墙缝里挤出来的,干涩而沙哑。
田小满没有走近,只是站在门口的阴影里。
“张守义的灯笼里,有你的名字。”
赵金娥的后背僵了一下,但依旧没有回头。
“我没杀过人。”她停顿了很久,久到田小满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才又补充了一句,“但我埋过死孩子。”
说完,她挪动身体,从身旁的旧木床底下拖出一个沉重的木箱。
箱子很老旧,边缘的木头已经起了毛边。
她费力地打开箱盖,一股陈腐的樟木混合着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
箱子里没有金银细软,只有一排排用红布包裹着的小东西,整整齐齐。
赵金娥伸手,解开其中一个红布包。
里面是一双小得可怜的婴儿鞋,虎头样式,针脚细密。
她将鞋子翻过来,鞋底上,用小刀刻着一个名字:王小虎。
她又解开一个,鞋底刻着:刘丫。
她把布包一个个解开,七双小鞋,七个名字。
田小免的呼吸骤然停止。
她认出了其中一双,那双鞋的样式和绣花,与她从李春花老照片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照片里的女婴,脚上穿的就是这双鞋。
“村里说,那些孩子是染了天花,要烧掉才干净。”赵金娥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像在说别人家的事,“我不忍心,就偷偷抱过来,等他们断了气,给他们穿上新鞋,埋在后山。总得留个名,不然下辈子找不到回家的路。”
她的手抚过一双双小鞋,最后停在箱子角落一个空出来的位置上。
她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第八个……第八个我没埋。”她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尖利,“她自己……自己爬出来了。”
田小满离开赵金娥家时,天色更加阴沉。
空气中飘来一股焦糊味,像是有人在烧什么东西。
她循着气味,快步走向村东头陈青山家。
院门虚掩着,一股浓烟正从屋里唯一的烟囱里冒出来。
她推门而入,只见村支书陈青山正蹲在堂屋的火炉前,一张老旧的文书烧了一半,火苗正贪婪地舔舐着泛黄的纸页。
陈青山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试图将剩下的半张也塞进火里。
“住手!”田小满一个箭步冲过去,顾不上烫,直接从火钳下抢出了那张残页。
纸张的边缘已经焦黑卷曲,但中间的部分还完好。
最顶上一行字清晰可辨:净水村一九五九年异常死亡儿童登记表。
下面是几个用钢笔写的名字,其中三个被粗暴的红墨水划掉了,旁边用同样的笔迹备注着两个字:已焚。
再往下,还有一行小字,像是后来的补充说明:无存。
陈青山瘫坐在地上,脸色灰败,嘴里喃喃自语:“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
“这是什么?”田小满举着那半张纸,声音冰冷。
“是……是夜话会。”陈青山不敢看她,眼神躲闪,“那年冬天,村里孩子死得不正常。有人就聚在打谷场上说怪话,说井里有不干净的东西,说山神发怒了……我那时年轻,刚当上干部,我觉得那是封建谣言,会影响生产。我就……我就把参加夜话会的人都上报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悔恨,“上面派人下来,把人都带走了,说是‘思想改造’。还命令我把相关的记录都销毁……可我知道,我知道他们说的不是谣言……是真的。那些孩子,死得太惨了。”
说到这里,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田小满,像是要看穿她的灵魂。
“你……你是不是能听见?能听见她们说话?”
田小满没有回答他。
她捏着那张滚烫的残页,转身走出了陈家。
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吴德海,她必须立刻找到他。
她在村里的旧粮仓找到了吴德海。
粮仓里空荡荡的,只有几只麻袋孤零零地堆在角落。
吴德海一个人坐在麻袋上,身前放着一块磨刀石,正用一块油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一支老式步枪。
阳光从高窗的缝隙里照进来,正好落在他擦拭的枪身上,那金属的反光有些刺眼。
田小满看到,深色的枪托上,刻着一串编号:091-7。
她走过去,没有说话。
吴德海也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她一下。
整个粮仓里,只听得见油布摩擦金属的“沙沙”声。
他就这样坐了一整夜,仿佛要将几十年的时光都擦进这支枪里。
终于,他停了下来,将擦得锃亮的步枪平放在身旁的粮袋上,动作郑重得像是在安放一件圣物。
然后,他从贴身的衣兜里,摸出一枚生了铜锈的圆形铜扣,递给田小满。
那铜扣的样式,和张守义遗物里的那枚一模一样。
“那年,我是民兵队长。”吴德海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像是从生锈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命令是从公社下来的,封锁净水村,一个都不许出去,说是为了防止瘟疫扩散。”
他看着手里的枪,眼神空洞。
“有个女人,疯了一样,抱着个孩子就往村口的哨卡撞。我喊了话,她不听,还在往前冲……我开了枪。”
他的手指在扳机的位置上虚虚地扣了一下。
“我瞄的是她的腿。但她摔倒了,孩子从她怀里滚了出去。”他停顿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孩子没死,还在哭。赵金娥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把孩子抱走了。”
田小满的心沉了下去,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串联了起来。
赵金娥埋掉的七个孩子,第八个“爬出来”的孩子,吴德海枪下的幸存者。
“张守义知道这件事。”吴德海抬起头,第一次直视田小满的眼睛,“他是村长,是我打的报告。他什么都知道,但他什么都没说。”
夜幕降临,净水村被彻底的黑暗笼罩。
田小满来到村中央的老井旁。
她没有点灯,只是在井台的空地上,将赵金娥给她的那双无名无姓的、用红布包裹的婴儿鞋,放在了一堆干柴上。
她划着了火柴,火苗舔上干柴,很快便熊熊燃烧起来。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当那双包裹着红布的鞋子被火焰吞噬后,一股奇特的风凭空在井台边旋起,卷成一道肉眼可见的气柱。
那些燃烧后的灰烬,没有像往常一样四散飘落,而是被风托着,盘旋上升,悬浮在半空中,不散不落,像一片黑色的星尘。
孙玉兰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也仰头看着这奇异的景象。
黑暗中,她的声音清晰地传来:“老师,她们在等名字。”
田小满的心猛地一颤。
她顺着孙玉兰的目光望向远处通往后山的山道,只见一个佝偻的身影正拄着拐杖,一步步走来。
是赵金娥。
她的手里,提着一盏灯。
不是张守义那种黑纸灯,而是一盏全新的白纸灯笼,灯面上空空如也,一个字都没有。
赵金娥走到井台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默默地将那盏空白的灯笼整个放进了火堆里。
白纸迅速被点燃,化作一团更明亮的火焰。
做完这一切,她转过身,又拄着拐杖,一步步走回了黑暗里,自始至终,未发一语。
井台上的火光渐渐熄灭,但那阵旋风未停,满天的灰烬依旧悬浮在空中,像无数双沉默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这片土地。
田小满从口袋里拿出那支从张守义坟前捡来的炭笔。
炭笔的棱角硌着她的手心,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推卸的重量。
水比土干净,名字比遗忘更重要。
可这村子的历史,已经被泥土和谎言掩埋得太久,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看着那些悬浮不落的灰烬,看着脚下这片埋藏了太多秘密的土地。
重新为亡者立传,为生者正名,这件事,不能只由她一个人来做。
净水村的每一个人,都欠这些亡魂一个交代。
她握紧了手中的炭笔。
这支笔,现在该递给谁?
这沉重的历史,又有谁愿意和她一起,来写下第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