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三十九年四月
断崖之下,潮声如雷。
背倚壁立千仞的危崖,面朝浩渺奔涌的湖水。这片被风浪打磨千年的天然船坞里,福船的建造已近半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一堆散木蜕变为即将破浪的巨舰。
陈敬源拢了拢藏青色的直裰,避开脚下黏腻的烂泥,踩着跳板往船坞深处走。湖风裹着桐油的辛香与松木的清冽漫过来,耳畔尽是斧凿叮当、号子声喧,数十个赤膊的匠人正弓着腰,将一根根碗口粗的樟木梁架往船骨上嵌。
周师傅就立在一艘初具雏形的福船旁,手里攥着一把量尺,花白的胡子上沾了些木屑。见陈敬源过来,周师傅放下量尺,拱手笑道:
“陈公子今日怎的得空,来瞧咱们这粗笨营生?”
陈敬源哈哈一笑“周师傅这手艺可不是粗笨营生,这是海之魂”
陈敬源走到他身侧,目光落在那根铁力木上。木料纹理致密,色泽沉郁,是造船的上等料。他伸手抚过粗糙的木面,指尖触到木纹的沟壑,笑道:“周师傅好耳力,正是为第一艘福船来的,我来看看进度,有什么困难。”
周师傅这才放下墨斗,直起身捶了捶腰,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搓了搓:“进度?陈公子瞧瞧这船坞里的光景,便晓得了。”他抬手往四周指了指,“你要的是大号福船,吃水一丈二,载重五百石,船身要分三层,还要设炮窗、水密隔舱。这等精细活计,可不是劈柴砍树那般容易。
周师傅领着陈敬源往船坞的方向走,脚下的木板被湖风吹得发颤,踩上去咯吱作响。
船坞里,一艘初具雏形的福船静静卧在枕木上,船首高昂,像一头蓄势待发的海兽。船身的龙骨已经架好,一根根肋骨如巨兽的肋骨般向外延展,透着一股撼人的气势。几个匠人正攀在船肋上,用麻丝和桐油灰填塞木板的缝隙,动作娴熟而专注。
“你瞧这龙骨。”
周师傅指着船底那根贯穿首尾的巨木,声音里带着几分自豪,
“是我亲自挑选的武夷山楠木,看样子应该在山涧里泡了至少三年,又在阴凉处晾了五年,木性早定了,任凭风吹浪打,也断不了。”
他伸手拍了拍龙骨,发出沉闷的响声,
“福船的好处,便在这龙骨结实,船身稳当。遇上七八级的大风浪,寻常海船早翻了,咱这福船,依旧能在浪里稳稳当当,像钉在海里似的。”
陈敬源望着那艘未完工的福船,眼中泛起光来。他自幼便听人说福船的威名,说它是“海舟之冠”,船首尖,船尾宽,吃水深,能载重,既能载货通商,又能抵御倭寇。此行要造这艘船,一是为了通商牟利,二也是为了护佑往来商船,免得被海寇劫掠。
“周师傅,我听说福船的水密隔舱,是最要紧的?”
陈敬源想起往日读的海防志,忍不住问道。
周师傅点了点头,领着他走到船身侧面,指着那些被木板隔开的舱室:
“这话算是问到点子上了。这水密隔舱,便是福船的保命符。你瞧,这船身被分成了十二个隔舱,一旦船底触礁漏水,只消将漏水的隔舱堵死,其余舱室依旧干爽,船便沉不了。当年戚继光将军抗倭,坐的便是福船,多少次船底被炮火击穿,靠的就是这水密隔舱,才没让倭寇占了便宜。”
周师傅看着陈敬源,这个年轻的公子,平日里文质彬彬,说话温文尔雅,可此刻眉眼间却透着一股韧劲。他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一切顺利的话,这第一艘福船,不出三个月,便能下水。”
“三个月?”陈敬源眼睛一亮,“当真?”
“自然当真。”
周师傅拍着胸脯保证,
“只要物料齐了,匠人够了,我领着大伙日夜赶工。船帆用最好的漳州苎麻布,船舵用铁力木,锚用生铁铸的,重三百斤。等船造好,我亲自掌舵,下硕项湖试航。那时节,扯起满帆,乘风破浪,保管让你瞧瞧咱福船的威风!”
陈敬源望着周师傅黝黑的脸庞,望着船坞里那艘渐具规模的福船,心头涌起一股热流。他仿佛已经看见,他率领福船舰队扬起白帆,在蔚蓝的大海上破浪而行,船首劈开碧波,船尾拖着长长的浪花,满载着瓷器和丝绸,驶向遥远的吕宋。海风吹拂着船帆,海鸥在船舷边盘旋,船上的水手们唱着渔歌,声音嘹亮而悠扬。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船坞上,给福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辉。桐油的香气愈发浓郁,和着海风的咸腥,在空气中弥漫。周师傅又蹲回铁力木旁,墨斗的丝线再次绷直,啪的一声,在木面上留下一道清晰的墨痕。
陈敬源站在原地,望着那艘福船,望着那些忙碌的匠人,忽然觉得,这艘船承载的,不仅仅是货物和利润,还有一群人的生计,一方海域的安宁,以及,一个关于大海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