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时,猴子走到日志桌前,拿起笔,在昨晚的记录后面签下名字。
那一笔一划,又变回了从前的潦草,歪歪扭扭,像个没文化的殡仪工。
可我知道,这不是倒退,是解脱。
凡子调出昨晚的监控重看。
画面里,猴子站在井口,火光映脸,影子始终与他同步。
直到火焰熄灭那一刻,他转身走开,影子也跟着动——严丝合缝,没有延迟,没有重影。
但当凡子把画面放大到影子脚边时,我们全愣住了。
那地上,竟有一小堆灰烬,形状依稀可辨——是一双烧毁的白布鞋,鞋尖朝外,像是被人脱下后烧掉的。
我和韩小川对视一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井口那边,清晨扫院的老职工说,他看见四双鞋整整齐齐摆在井沿:一双老式解放鞋,一双帆布胶底,一双皮凉鞋,还有一双小小的、沾着泥的童鞋。
鞋带全都被系得紧紧的,一个结都没松。
凡子默默走到日志柜前,抽出一页空白纸,在灯光下对着瞧了瞧。
他忽然停住,眉头皱紧。
“这纸……不太对。”
他翻来覆去地看,指尖在纸面上摩挲,像是在摸某种纹路。
然后他转身进了档案室,从工具柜里翻出一台老旧的便携式光谱仪——那是殡仪馆早年处理特殊遗物时用的设备, дaвho he вkлючaлn,落满了灰。
我们谁都没说话,看着他接通电源,校准,再小心翼翼地把日志纸铺在检测口。
“嘀”的一声,仪器启动。
屏幕上的波形图跳动几下,稳定下来。
凡子盯着数据,脸色一点点发白。
“你们看这个峰值。”他指着一段频谱,“这是羟基磷灰石的特征峰……骨灰的主要成分。”
韩小川皱眉:“啥意思?”
“意思就是——”凡子声音发干,“这纸,是用人灰做的。”
“不可能!”韩小川猛地后退一步,“谁会拿骨灰造纸?”
“不是全部,是微量。”凡子咽了口唾沫,“纤维层里嵌着极细的骨粉,均匀分布,像是制浆时就混进去的。而且……”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和锅炉房夹层里提取的残渣成分一致。”
我脑子嗡了一下。
锅炉房夹层——那是我们上周清理时发现的秘密焚化点,墙缝里藏着一袋烧不透的碎骨,指甲盖大小,混着焦黑布片。
当时没人说得清来源,王师傅只说“老规矩,别问”。
现在想来,那根本不是意外残留。
那是原料。
猴子盯着那本日志,手指微微发抖。
他忽然抓起笔,撕下一张新纸,在上面写下:“今日值班:韩小川”。
字迹刚落,韩小川整个人猛地一颤,像被电流击中,双手抱头蹲了下去。
“阿庚饿……阿卯冷……”他嘴里无意识地重复着,声音飘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娘,鞋带松了……”
我和凡子同时冲上去扶他。
十秒后,他猛地喘了口气,眼神恢复清明,茫然地看着我们:“怎么了?我……我怎么在这儿?”
“你刚才念了两句话。”凡子盯着他,“‘阿庚饿,阿卯冷’,你还记得吗?”
韩小川摇头:“完全没印象。”
凡子转向猴子,声音沉下去:“你写他名字的时候,他就在那一瞬间‘接契’了。”
“接什么?”
“契约。”凡子指了指日志,“写谁的名字,谁就暂时成为‘记录者’——不是签字,是认领。名字一落纸,魂就动了。”
我们全都沉默了。
这时,门外传来拐杖点地的声音。
陈哑婆来了。
她没说话,只用炭笔在墙上写下一行字:
名一落纸,魂即相随。写者不觉,承者已缚。
然后她抬起手,指了指猴子,又指了指日志,双手交叉,做了个“轮转”的动作——像在画一个循环的圈。
我懂了。
不能一个人签。
签一次,魂就沾一次;签多了,魂就回不去了。
“所以……要轮?”韩小川喃喃道。
凡子点头:“就像值班一样,每人一晚,把‘契’分散开。谁都不独扛。”
猴子盯着那本日志,忽然笑了下,笑得有点苦:“以前觉得签字是责任,现在才知道,是卖命。”
就在这时,桌上的老式座机突然响了。
铃声尖锐,吓了我们一跳。
这电话早就停用了,线路断了三年。
可它现在,正一声接一声地响着。
凡子看了我们一眼,缓缓伸手,拿起了听筒。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
只有一段极轻的呼吸,像是谁贴着麦克风,在黑暗里静静等着。
然后,听筒里传来一声低语——
“……快了。”电话铃声停了,听筒里那声“快了”像根针,扎进耳朵后就没拔出来。
凡子缓缓放下话筒,手指还在微微发抖。
我们谁都没说话,屋里静得能听见墙角老挂钟的滴答声,一下一下,像是在倒数。
我盯着那本日志,封面已经泛黄,边角磨损,像被无数只手反复摩挲过。
现在我知道,它不是纸,是灰做的皮,是魂的契。
“得找人确认。”凡子终于开口,声音低哑,“这事超出了我们知道的范围。”
他翻出黄师傅的号码,拨了过去。
信号断了三次才接通,电流杂音里传来黄师傅沙哑的声音:“别签字,别一个人签。”
凡子把情况说了,包括骨灰纸、韩小川的失神、陈哑婆的警示。
黄师傅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守夜录》里有记——日志非记事,乃契书。每夜签一人名,即召其守夜;若连签三夜,魂归其身,影生其后。”
我心头一紧:“什么意思?”
“意思是,签名字的那晚,你不是在值班,是在‘应召’。”黄师傅顿了顿,“那本子要的不是人来写,是要人来当值。名字一落,你就成了‘守夜人’,魂就被借走一晚。可若连签三夜……魂就回不全了。影子会自己动,会自己走,会……认主。”
“谁是主?”
“它自己。”黄师傅声音冷下来,“而且,签得越多,契越深。签满三夜的人,影子就不再是影子,是‘另一个你’,从阴里爬出来的你。”
屋里没人动。
韩小川脸色发白:“那……我还算人吗?刚才那阵恍惚……我是不是已经……”
“你只被写了一次,是猴子写的,不算你主动签。”凡子盯着日志,“契是双向的——写名字的人,和被写名字的人,都会沾因果。但真正‘承契’的是落笔那一刻的‘记录者’。”
“所以……不能一个人签。”我喃喃道。
“不能。”凡子斩钉截铁,“必须轮。”
我们四个人围在桌前,重新翻开日志。
空气里有种说不出的沉重,像是有东西在纸页间呼吸。
韩小川主动说:“我来第一夜吧。反正……我已经沾过契了,晚一晚,早一晚,差别不大。”
没人反对。
当天晚上,轮签开始。
监控画面里,韩小川穿着制服,手电筒光束划破夜色,沿着殡仪馆后院的围墙走了一圈,又穿过停尸房走廊,最后在井口前站了三分钟,才转身回值班室。
路线和大嘴生前巡夜的轨迹,分毫不差。
但他的步伐稳,呼吸匀,眼神清明。
没有迟缓,没有恍惚,更没有影子脱节的迹象。
第二天清晨,他准时出现在日志桌前,笑着把本子推给我:“昨晚啥事没有,就是冷。井口那边风像刀子。今晚,轮到你了。”
我接过日志,指尖碰到纸面的瞬间,心里还是猛地一缩——这纸真的带着温度,像是刚从火里抽出来的一样。
凡子检查了监控回放,又调出光谱仪复测新签页。
数据正常,骨粉峰值没有异常升高。
韩小川的魂,没被扣下。
“有效。”凡子松了口气,“轮签,真的能分散契力。”
猴子一直没说话,坐在角落抽烟,烟灰烧到手指才弹掉。
他看着那本日志,眼神复杂,像是看一个活物。
第三夜,轮到猴子。
他没推辞,也没多话,只在晚上九点整,走到日志前,拿起笔,一笔一划写下:“今日值班:猴子。”
字迹工整,像是刻意写得认真。
他签完,抬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笑:“三夜之后,天亮了,咱们就都自由了。”
可就在他合上日志的刹那,我注意到,那页纸的右下角,似乎有极淡的一抹红晕,像血渗进纸里,又像字迹在慢慢浮现。
我没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