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签的是生死班。
停尸房的冷气像是从地底爬出来的,顺着裤管往上钻。
我站在三号冰柜前,把最后一支笔、一张饭卡、一串钥匙全扔进了垃圾桶。
衣服也换了——换上了他们当年穿的那种灰白色工装,袖口磨得发毛,领子泛黄。
凡子站在我身后,声音发颤:“大嘴,你真想好了?”
我没回头,只把那本笔记放在门边的铁架上。
封面是手写的字:《白袍三兄弟实录》。
里面记着赵阿庚爱喝甜豆浆,孙阿卯左耳后有颗痣,李阿戌死前最后说的话是“我娘还在等我回家”。
“你留着。”我说,“要是哪天我也被人忘了,至少还有人知道我为啥死。”
凡子一把抓住我胳膊,猛地卷起袖子——我手臂内侧,三道歪斜的红字正渗着血:“代契人”。
“你疯了?用血写这种东西!”他吼着,眼里全是怒火和慌,“你不是说要试一试破咒吗?怎么变成献祭了?你才二十八!你还有爹妈!”
我甩开他,语气冷得不像我自己:“你记得我叫大嘴,可他们连名字都没人念。”
一句话,砸在地上,碎成冰渣。
凡子愣住了,嘴唇动了动,没再说话。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也曾半夜值完班,看见井边站着三个穿白袍的人影。
他也听过那种声音——深夜里,从地下传来三声轻敲,像在点名。
但他活下来了,因为他没应。
而我……我应了。
我不但应了,我还想替他们应到底。
黄师傅在子时前来了,背着个破布包,脸比平时更黑,像是被夜色浸透过的。
他一句话没问我,径直走到后院那口废井边,蹲下,摆出三枚铜钱、三碗生米、三截泛黄的断指骨。
骨头上刻着名字,是当年从塌方井里扒出来时,唯一能辨认的东西。
他抬头看我:“阵法一成,你就不能再回头。若你心里还有怨,魂会被撕成三片,永世不得安;若你心甘情愿,或许……还能留个影子,守一守这地方。”
我点头:“我愿意。”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终于点了三炷香,插进泥里。
香火猛地一弯,像是被风吹,可四周一丝风也没有。
香头燃得极快,转眼就烧到手指那么短,青烟却直直往上,不散。
井口开始冒白气,不是水汽,是那种带着土腥味的、像腐叶堆下发酵的气息。
井沿的水泥裂开细纹,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拱动。
就在这时,我听见脚步声。
猴子从侧门冲进来,满脸是汗,衣服都湿透了。
他一眼看见我正走向井边,手里还抱着那个陶罐——里面是当年从井底扫出来的骨灰泥,混着碎布、头发和半截指甲。
“你他妈要干什么!”他一把扑上来,死死抱住我的腰,“你是不是疯了?你以为你是谁?英雄?还是替死鬼?”
我没挣,任他抱着。直到我抬起右手,缓缓按进陶罐。
泥是冷的,像死人的手攥住你。
皮肤一碰就麻,像是有无数细针扎进来。
我感觉到血在皮下凝固,指尖开始发灰,像生了锈。
猴子疯了一样把我往外拽。
可就在那一瞬,一股力道从井底冲上来,像是有三只手同时拽他。
他整个人被掀翻在地,撞得井沿嗡嗡响。
我慢慢抽出右手,已经不像是我的手了。
灰白、干枯,指节突出,像一截枯枝。
我低头看着他,声音平静得不像人:“你已经活下来了。那次井塌,你本该死的。是我把你推出去的。现在,轮到我了。”
猴子趴在地上,眼眶通红,嘶吼:“那也不该是你!我们可以找别的办法!黄师傅!你说句话啊!”
黄师傅没回头,只把最后一碗生米倒进井口。
米粒落下去,竟没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接住了。
“有些债,只能血偿。”他说,“有些人,生来就是守夜的命。”
我最后看了眼天。
月亮被云吞了一半,像被咬了一口。
远处殡仪馆的灯还亮着,走廊上,李卫生正提着拖把,慢悠悠地擦地。
他是最后一个夜班保洁员,明天就要退休了。
他不知道今晚的事,也不该知道。
我脱下鞋,放在井边。
然后,一步,跨上了井沿。
井口的风忽然停了。四下死寂。连香火都凝在空中。
我闭上眼,心想:
赵阿庚、孙阿卯、李阿戌……你们的名字,我替你们背了。
我的名字,就让它烂在土里吧。
只求你们,
能梦见回家的路。子时三刻,风没来,火却先燃了。
那三炷香原本凝在半空,青烟笔直,像是冻住了一样。
可就在我说出第一个名字的瞬间——“赵阿庚”——香头猛地一爆,窜起半尺高的蓝火,照得井口一圈泛出青白。
我跪在井沿,膝盖压着裂开的水泥缝,冷气从地底往上灌,像是有东西在下面吸我的魂。
我咬破舌尖,血涌进嘴里,又腥又烫。
我把血含住,盯着那三个纸扎的小人——黄师傅用黄草纸剪的,脸上用朱砂点了五官,背后写着名字。
它们并排立在井口边缘,轻得一阵风就能吹走,可现在,它们不动。
像是在等。
“孙阿卯。”我念第二个名字时,喉咙发紧,像被人掐住。
耳边忽然响起一声笑,很轻,是小孩的笑声,从井底飘上来,又像是贴着我后颈说的。
我没回头。
第三个名字卡在嗓子里,像块烧红的铁。
“李……阿戌。”我几乎是吐出来的。
然后我喷出那口血。
血雾散开,正正糊在三张纸人脸面上。
朱砂混着血往下淌,像哭了。
可它们没倒,反而一点点直起身子,像是被什么托着。
风还是没有,可纸人却动了,缓缓转了个向,面朝井口,然后——往下沉。
不是掉进去,是浮着沉下去,像水里倒影被拉长、吞没。
我听见井底传来脚步声。很小,很轻,三个人,一步一步,走远了。
身体忽然松了。
不是轻松,是空了。
从胸口到四肢,全都塌下去,只剩一张皮裹着骨头。
我仰头,想再看一眼月亮,可视线模糊,天像是裂了,云缝里渗出黑浆一样的东西。
右耳突然剧痛。
那道疤,从小就有,说是胎里带的。
可现在它裂开了,血不是红的,是黑的,稠得像泥浆,顺着脖颈往工装里流。
我抬手想捂,却发现手已经不听使唤。
那截枯枝一样的右手,还举着,像在敬礼,又像在告别。
可最让我心颤的,是我的影子。
我一直有影子,但从来不对——小时候照相,别人影子在左,我的在右;路灯下走路,别人的跟着脚,我的却拖在前头。
殡仪馆的老人都说,这是“魂不全”。
可现在,它完整了。
就在我倒下的前一秒,我看见它稳稳地趴在地上,和我贴得严丝合缝,像生来就该如此。
我倒了下去。
风停了,火灭了,井口的白气也散了。世界安静得像被按了暂停。
然后,我听见脚步声。
很慢,很轻,拖着地,像是穿着布鞋。
是李卫生。
他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站在我身边,一句话没说。
他蹲下,从怀里掏出三双小布鞋——蓝底黑面,针脚细密,是老式童鞋。
他一双双摆在井口,正对着井眼,像是供奉。
然后,他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拿出一双新的白布鞋,放在我脚边。
鞋面绣着四个小字:“一路平安”。
针线是他老伴的手艺,听说她去年走了,再没人给他做鞋了。
他盯着那双鞋,看了很久。然后抬起手,用手指在空中慢慢比划。
手语。
我认得,我在殡仪馆见过他比过一次——那是有人问他,为什么干这行干了一辈子。
他比的是:“谢谢。”
现在他又比了一遍。
然后,他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转身走了。
背影佝偻,拖把还在走廊尽头竖着,水迹未干。
他没回头,一步,一步,走进了晨雾里。
也是第一个,送我上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