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摔了镜子,可那声音还在耳边回荡。
“你累了,该轮班了。”
不是幻觉。
我的脚真的在动,白布鞋自己转向化尸井的方向,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牵引着。
我想站起来,腿却像灌了铅,冷得发僵。
胸口没有起伏,呼吸没了,心跳也没了——可我还睁着眼,还能思考,还能害怕。
这不对劲。
我不是死了,我是……停在这儿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
凡子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体温计和便携心率仪。
他脸色比我还白,手有点抖,但还是走上前,掰开我僵硬的手掌,把体温计塞进去。
我们俩都没说话。
十秒后,电子屏亮起:18.3c。
他看了眼,又按了下心率仪的启动键。
贴在我手腕上,屏幕上的波形缓慢跳动,一下,又一下……间隔越来越长。
“14秒……16秒……”凡子喃喃,“现在是17秒。”
他猛地抬头:“这和第46章监控黑屏的时间一样。”
我也记得。
那天夜里,监控突然中断17秒,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王师傅说设备故障,可我知道不是。
那会儿我在井边,听见井底有小孩在数数——一、二、三……数到七就停了。
“你不是发烧,”凡子声音压得很低,“你是降温。你的体温在向环境靠拢,就像……冰柜里的尸体。”
我喉咙动了动,终于挤出一句:“你说我是死人?”
“不,”他盯着我,“你说你还能动,还能想。但你的生理指标在趋同。你在变成‘那个地方’的一部分。就像……守夜人本该是的东西。”
守夜人。
这个词一出口,屋里空气都沉了一截。
我记得王师傅说过,守夜人不是职位,是命。
塌方那天,三个值班工被困在旧井道,救出来时已经没气了。
可第二天,他们又出现在岗位上,眼神空,走路轻,鞋不沾尘。
没人觉得奇怪,直到有人发现他们的指纹消失了。
“他们没死透。”凡子说,“魂醒了,身凉了。从那天起,守夜的就不是活人。是‘轮班’。”
“轮谁的班?”
“下一个。”
我忽然懂了。
为什么每次子时井口会有水汽上涌,为什么镜子里的我会迟两秒动作,为什么我的鞋会自己转向井口。
我在被替换。
就像三年前那个“凡子”——他不是调来的,他是被换的。
门又被推开一条缝。
黄师傅来了。
他穿着旧道袍,肩上搭着个破布包,一进门就蹲下,从包里掏出一本残破的册子。
封皮焦黑,只剩两个字还能辨认:阴契。
“《阴契录》。”他翻着泛黄的纸页,手指停在一段血书般的字迹上,“白袍守夜,三日一替。若无人唤名,则寻替身;若有人唤名,则契转其身。”
我听得头皮发麻:“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抬头看我,“他们不是乱找替死鬼。他们是等有人叫出他们的名字。一旦叫了,契约就转到那人身上——名字被记住,命就被绑住。”
“那怎么破?”
他沉默几秒,才吐出五个字:“唯以名换名。”
我愣住。
“你要救自己,就得让三兄弟重新记住他们是谁。”黄师傅声音低沉,“然后,替他们被遗忘。”
屋里静得能听见纸页翻动的沙响。
我忽然笑了,笑得喉咙发苦:“所以……我要把他们的名字还回去?用我的名字换?”
“名字是魂的锚。”他说,“谁被记住,谁就得留下。谁被忘记,谁才能走。”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皮肤苍白,血管发青,像泡过水的纸。
掌纹还在,可触感越来越远。
刚才凡子测我体温时,我竟感觉不到那支金属体温计的冰凉。
我已经开始“融合”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
猴子推门进来,脸色不太好。
他刚出院,瘦了一圈,眼神却比以前亮。
他看了眼黄师傅,又看向我,语气有点冲:“你最近总半夜去井边,录音笔都录到你自言自语了。”
我心头一紧:“你说什么?”
“我回放了。”他掏出手机,点开一段音频。
沙沙的杂音后,是我的声音,沙哑、干裂,像风吹过枯井:
“阿庚、阿卯、阿戌……名字还给你们,我的留下。”
一遍,又一遍。
我愣住了。我不记得自己说过这些。
可我知道,那是我说的。是我在睡着时,魂在替我许愿。
猴子盯着我:“这三个名字哪来的?你认识他们?”
我没回答。
黄师傅却缓缓合上《阴契录》:“名字找到了。接下来,是交出去的时候了。”
凡子突然开口:“你要是真做了,以后没人记得你。档案会消失,工牌作废,连身份证都查不到。你等于从这世上被抹掉。”
我看着地上碎裂的镜片。
每一块都映着我。
可它们不再同步。
有的在笑,有的在哭,有的闭着眼,有的嘴唇开合,无声地重复着那句话:
我闭上眼。
我想起我妈喊我小名时的声音,想起工牌上印的名字,想起签到表上我歪歪扭扭的签名。
名字很小,命却很大。
但如果我不留下名字,就得有人永远困在这里。
门轻轻响了下。
张阿八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站在我宿舍门口,手里攥着一张泛黄的纸条。
他没说话,只是走进来,塞进我手里。
纸条边缘磨得发毛,像是藏了很多年。
他看了我一眼,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听不见:
“当年他们家属来寻过。”我盯着那张泛黄的纸条,指尖发麻。
张阿八走了,没多说一个字,像怕惊动什么。
可我知道,他留下的是三个人的命,也是三个人的怨。
纸条上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名字和地址:阿庚·赵,阿卯·孙,阿戌·李,还有三个偏远山村的村落名。
字迹被汗水泡过,边缘发黑,像是有人曾攥着它在雨夜里哭过。
“当年他们家属来寻过……我骗说尸体烧了。”
这句话在我脑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我忽然懂了井底那数到七就停的数数声——不是七个数,是七个字。
阿庚、阿卯、阿戌。
他们在等名字,等一个能叫出他们全名的人。
可没人记得。
王师傅忘了,张阿八藏了,连档案室的记录都被火燎过,只剩焦边。
于是他们只能等,只能找替身。
不是为了害人,是为了不被彻底抹去。
我们殡仪馆的守夜人,从来不是活人当值,是冤魂轮替。
谁接了名,谁就成了“班”。
体温下降,心跳拉长,意识滞留——这不是病,是替换的征兆。
我正一步步变成井边那团白影的一部分。
可如果……名字能还回去呢?
我想起黄师傅说的:“唯以名换名。”
不是驱鬼,不是破咒,是让被遗忘的重新被记住,让被记住的,选择被忘记。
我站起身,腿还是僵的,像踩在冰上。
凡子还坐在床边,盯着心率仪发呆。
我没看他,也没说话,只是拿起角落的粉笔,往停尸房走。
冷气扑面而来。
三号冰柜是他们的位置。
旧井塌方那天,三人并排躺进去,再没出来。
后来“复活”的,是魂,不是人。
我站在柜前,粉笔尖抵住水泥地,一笔一划写下:
赵阿庚、孙阿卯、李阿戌
字写得很慢,每写一个,胸口就像被压了一下。
写完,我盯着那三个名字看了很久。
他们不是鬼,是被埋了名字的普通人。
像我一样,有爹娘喊过乳名,有村口孩子追着跑过,死时不过二十出头。
可他们没了。
我抬起粉笔,在三个名字下方,用力划掉。
然后,写下我的名字。
张大嘴
三个字,写得比刚才还慢。写完时,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粉笔。
我抬头望着三号冰柜,喉咙干得发裂,轻声说:“我来值班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
“咚。”
一声闷响,从柜子里传来,像指节敲铁。
我没动。
“咚、咚。”
又两声,间隔均匀,像回应,又像确认。
三声。
我闭了闭眼。不是幻听。也不是风。是他们在听,他们在记。
我低头看着地上自己的名字。粉笔灰落在鞋面,像雪。
可如果没人记得我,至少,他们能回家。
我转身走出停尸房,冷气贴着背脊爬上来。
走廊灯忽明忽暗,镜子里的我,影子比身体慢了半拍。
我摸了摸手臂。
那里,还有一点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