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巨头”的精力是有限的,处理错综复杂的领土争端,依赖于下属众多专门的委员会。其中,负责审查罗马尼亚对特兰西瓦尼亚、布科维纳等地区要求的委员会,成为了各方角力的微观战场。这里没有克列孟梭的咆哮,也没有劳合·乔治的俏皮话,只有专家们冷静(至少表面如此)的提问、数据的对比和地图的研读。但这里的每一句质疑,每一次反驳,都可能直接影响最终领土划分方案的走向。
委员会会议在一间挂满了各种比例尺地图的会议室里举行。来自英、法、美、意等国的地理学家、历史学家、人口统计专家和外交官围坐在长桌旁。罗马尼亚代表团由首席顾问斯图尔扎领衔,辅以康斯坦丁内斯库将军(负责阐述战略重要性)和几位顶尖的学者专家。对面,则是被允许与会陈述意见的匈牙利代表,一位以固执和学识渊博着称的伯爵,以及他的助手们。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学术辩论式的紧张,但所有人都清楚,这辩论的结果,关乎数百万人的命运。
会议伊始,匈牙利伯爵便先发制人。他站起身来,操着一口流利的法语,语气沉痛而恳切。
“尊敬的各位委员先生,”他开始了他的陈述,“我站在这里,并非为那个已经逝去的、背负战争罪责的奥匈帝国辩护。我站在这里,是为了特兰西瓦尼亚土地上,那些数百万即将被强行置于外国统治下的匈牙利人、塞凯伊人和德意志人发声!”他挥舞着一份文件,“威尔逊总统的民族自决原则,是照耀欧洲新秩序的明灯。然而,罗马尼亚的要求,恰恰是对这一原则最粗暴的践踏!”
他走到一幅特兰西瓦尼亚的民族分布地图前,手指指向那些标注着匈牙利语或德语地名的城镇和区域。“请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这些是拥有数百年历史的匈牙利聚居区,塞凯伊人更是自古以来就守卫着喀尔巴阡山隘口的忠诚卫士!将这片土地划归罗马尼亚,意味着将这些拥有独特文化和历史的民族,变成一个新的、充满怨恨的少数民族。这难道就是我们所追求的持久和平吗?”
他接着阐述了特兰西瓦尼亚与匈牙利王国的历史、经济和文化联系,强调其是“圣伊什特万王冠”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试图从历史法理上削弱罗马尼亚的主张。他的陈述极具感染力,尤其当他在描述匈牙利民族可能面临的“文化灭绝”风险时,几位英美委员的脸上露出了深思和些许同情的神色。
轮到斯图尔扎发言了。他扶了扶眼镜,神色平静,但眼神锐利。他没有立刻反驳匈牙利伯爵关于少数民族的论述,而是首先将一份厚厚的、装帧精美的《罗马尼亚王国关于其领土要求的备忘录》分发给各位委员。
“尊敬的委员先生们,”斯图尔扎的声音平稳而自信,“匈牙利伯爵先生描绘了一幅关于特兰西瓦尼亚部分区域的、情感丰富的图景。然而,制定公正的边界,需要的是基于整体事实的理性,而非基于局部的情感。”
他首先请康斯坦丁内斯库将军发言。将军站起身,魁梧的身形自带一种战场带来的威严。他没有看匈牙利代表,而是直视着委员会的成员们。
“先生们,我是一名军人,我不擅长华丽的辞藻。”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我只陈述事实。在刚刚结束的战争中,罗马尼亚军队为协约国事业,在东线单独对抗了超过四十个师的德奥土保联军。我们付出了超过三十万人伤亡的代价,我们的国土一度大部分沦陷。但我们没有投降,我们在默勒谢什蒂、在马拉谢什蒂顶住了敌人的猛攻,我们等到了胜利的曙光。特兰西瓦尼亚,不仅仅是民族和历史问题,它更是喀尔巴阡山这道中欧与东南欧之间的天然战略屏障。一个拥有完整喀尔巴阡山防线的罗马尼亚,才能成为一个稳定巴尔干、抵御来自任何方向威胁的可靠堡垒。一个被剥夺了这道屏障的罗马尼亚,将永远暴露在威胁之下,这符合欧洲的持久安全吗?”
将军的发言,将问题从单纯民族争论,提升到了欧洲战略安全的高度。几位法国和英国军官出身的委员微微颔首。
接着,斯图尔扎回到了民族问题的核心。他请出了代表团中的历史学和人口统计学专家。专家们展示了更加精细、覆盖范围更广的民族分布地图和人口统计数据。
“伯爵先生指出的匈牙利聚居点,确实存在。”罗马尼亚专家承认道,但话锋一转,“然而,他选择性忽略了更宏观的图景。请大家看这张基于最新统计数据的特兰西瓦尼亚全境民族比例图。”他展开一幅巨大的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清晰标示了各民族聚居区。“毫无疑问,在整个特兰西瓦尼亚地区,罗马尼亚族占据了绝对多数,尤其是在乡村和广大中部、南部地区。匈牙利族和德意志族主要集中于一些城市和东部边界特定区域。以局部少数族群的存在,来否定整体多数民族的意愿和权利,这本身就不是真正的‘民族自决’。”
他进一步抛出了重磅材料:“而且,我们必须审视这种少数民族格局形成的历史原因。在奥匈帝国,特别是匈牙利王国统治时期,对特兰西瓦尼亚的罗马尼亚族裔实行了系统性的政治压迫、经济剥削和文化同化政策(马扎尔化)。许多历史上罗马尼亚人口占多数的地区,在官方统计中被刻意扭曲。我们带来的这些历史档案和民间记录,可以充分证明这一点。真正的‘民族自决’,恰恰是要纠正这段不公正的历史,让这片土地上的多数民族——罗马尼亚人,能够与他们的祖国同胞团聚!”
这番话,将匈牙利代表置于了一个道德上极其不利的位置。他们试图以“民族自决”为武器,却被罗马尼亚人用同样的武器,更猛烈的反击回来,并且揭露了其历史上压迫行为的疮疤。匈牙利伯爵的脸色变得铁青。
斯图尔扎趁胜追击:“至于伯爵先生担心的少数民族权利问题,罗马尼亚王国政府愿意在此做出庄严承诺:在获得的新领土上,将实行最开明的少数民族保护政策,保障所有族群的语言、教育和文化权利。这可以写入未来的条约。我们寻求的是统一,而非压迫。”
委员会的提问环节,变得异常激烈。委员们,尤其是美国的专家,反复质询关于具体边界划分的细节、少数民族保护的具体措施、以及如何处理那些确实存在大量非罗马尼亚族人口的飞地。罗马尼亚代表团凭借着几个月来近乎偏执的准备,对答如流,提供了海量的数据、地图和历史文献作为支撑。而匈牙利代表,除了重复情感呼吁和历史法理(这套说辞在威尔逊的新秩序面前已然褪色),在具体数据和应对质疑上,逐渐显得左支右绌。
当会议主席,一位法国教授,最终宣布本次陈述和答辩结束时,斯图尔扎虽然疲惫,但心中却充满了初战告捷的振奋。他知道,在委员会这个“原则的战场”上,罗马尼亚成功地守住了阵地,甚至发起了有效的反攻。他们用更充分的准备、更扎实的证据和更灵活的策略,在很大程度上抵消了匈牙利人的指控,并将“民族自决”的旗帜牢牢抓在了自己手中。
然而,埃德尔一世清楚,委员会的意见只是参考,最终决定权仍在“四巨头”手中。而且,来自东方的、一种截然不同的、更加意识形态化的威胁,正在成为他手中最后,也是最危险的一张牌。是时候,打出“布尔什维克”这张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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