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一日，清晨五时二十分。法国，贡比涅森林，雷通德车站。
一节编号为“2419d”的豪华卧铺车厢，静静地停靠在一条孤立的侧线上，周围是肃立的法国士兵和弥漫不散的晨雾。车厢内，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以德国埃尔茨贝格尔为首的代表团，面色灰败地坐在长桌一侧，对面是协约国联军总司令，法国元帅费迪南·福煦，及其麾下的高级将领们。没有过多的言辞，只有文件翻动的沙沙声，和笔尖划过纸面的细微声响。一份长达三十四页的停战协定，正等待着最终的签署。
当埃尔茨贝格尔颤抖着在文件末尾签下自己的名字时，时间是上午五点二十分（巴黎时间）。他抬起头，试图做最后的争取，声音干涩：“先生们，一个拥有七千万人口的民族正在受苦，但他们并没有死亡。”
福煦元帅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应。协议已经达成，战争，将在六个小时后彻底停止。上午十一时，巴黎、伦敦、华盛顿、罗马……西线成千上万个前线哨所，将同时鸣响停战的号角。持续了五十一个月，吞噬了近千万生命，将欧洲文明拖入深渊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将以这种方式，戛然而止。
消息，如同被压抑了太久终于破堤的洪流，首先通过军用无线电波，冲向天空，然后被各个首都的中央电报局接收，再通过民用线路、信使、乃至最原始的口耳相传，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席卷了整个欧洲，以及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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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尼亚，雅西，临时王宫。
这里的气氛，与贡比涅森林的沉重截然不同，但也绝非轻松。尽管默勒谢什蒂的胜利带来了喘息之机，但罗马尼亚依旧是一个大部分国土被占领、军队疲惫、物资奇缺的国家。埃德尔一世几乎彻夜未眠，正在书房里与总参谋长康斯坦丁内斯库将军以及几位核心内阁成员，研究着一份关于德军在特兰西瓦尼亚地区最新调动的情报。壁炉里的火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众人眉宇间的凝重。
“马肯森虽然退回了喀尔巴阡山以西，但他们在山口的兵力不减反增，而且运来了更多重炮。”康斯坦丁内斯库指着地图，声音沙哑，“陛下，我怀疑他们正在酝酿一次规模更大的春季攻势。我们必须……”
他的话被一阵急促得近乎失礼的敲门声打断。书房内的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未经通报如此闯入，在平时是不可想象的。
进来的是宫廷侍卫长，他的脸上混杂着一种极度不可思议和狂喜的表情，以至于呼吸都有些不畅。他甚至忘了敬礼，手中紧紧攥着一份刚刚从电报室送来的、墨迹还未完全干透的电文纸。
“陛……陛下！急电！从巴黎……福煦元帅司令部……直接发来的！”侍卫长的声音尖锐而颤抖。
埃德尔的心脏猛地一跳。一种强烈的预感攫住了他。他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伸出手，用尽可能平稳的语调说：“拿过来。”
电文很短，用的是法语，内容简洁到冷酷：
“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一日五时二十分，于贡比涅森林雷通德车站，德意志帝国代表签署无条件停战协定。全线停火于今日十一时（巴黎时间）生效。战争结束。”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在书房里蔓延。
康斯坦丁内斯库将军张着嘴，似乎想确认电文的内容，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财政大臣手中的铅笔“啪嗒”一声掉在地图上，滚落到角落。外交大臣则猛地闭上眼睛，身体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埃德尔一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手指紧紧捏着那张轻薄却重若千钧的电文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四年了。从一九一四年那个夏天，斐迪南大公在萨拉热窝遇刺，整个世界被拖入绞肉机开始，已经过去了四年多。罗马尼亚在一九一六年毅然参战，经历了初期的胜利，随即是国土沦丧、首都陷落、军队崩溃、退守摩尔达维亚一隅的至暗时刻。雅西的苦寒，默勒谢什蒂的血肉磨坊，无数士兵的牺牲，民众的苦难，外交上的孤注一掷，内部的分化与背叛……这一切的一切，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
赢了？
就这样……赢了？
没有预想中的激动呐喊，没有热泪盈眶，甚至没有一丝笑容。巨大的、不真实的感觉包裹着他，让他一时间竟有些眩晕。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几位同样处于石化状态的重臣。
“……确认过了吗？”他的声音异常干涩。
“是……是的，陛下。”侍卫长终于找回了一点声音，“我们同时收到了来自伦敦和我国驻巴黎大使馆的确认电文。消息……千真万确！”
“呼——”康斯坦丁内斯库将军长长地、似乎要将肺里所有浊气都吐出来一般，呼出了一口气。他猛地一拳砸在铺着地图的桌面上，震得茶杯乱响，这个一贯以冷静甚至冷酷着称的老将，眼眶瞬间红了，喃喃道：“结束了……他妈的……终于……结束了！”
外交大臣睁开眼，泪水已经不受控制地滑过他布满皱纹的脸颊，他哽咽着：“陛下！我们……我们坚持到了最后！我们是战胜国！罗马尼亚是战胜国！”
“战胜国……”埃德尔轻声重复着这三个字，每一个音节都重若千钧。这意味着，他在战争最艰难时刻，顶着巨大压力与协约国签订的《布加勒斯特秘密条约》中，关于领土的承诺——特兰西瓦尼亚、布科维纳、巴纳特……那片承载着罗马尼亚民族千年梦想的“大罗马尼亚”版图，有了实现的法理基础！意味着，罗马尼亚不必再独自面对德奥恐怖的战争机器，不必再担心下一个默勒谢什蒂！意味着，他的人民，他的士兵，终于可以从这场无尽的噩梦中醒来了！
直到此刻，那巨大的、迟来的狂喜和如释重负的感觉，才如同海啸般冲垮了他一直紧绷的神经堤坝。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中轰鸣。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激荡的心情，转向侍卫长，声音恢复了国王的威严，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立刻，将这个消息通过一切可能的方式，公告全国！命令所有部队，停止一切敌对军事行动！重复，停止一切军事行动！同时，保持最高戒备，防止德军在最后时刻的疯狂！”
“是！陛下！”侍卫长挺直胸膛，用尽全身力气敬了一个礼，转身几乎是冲出了书房。
消息，如同野火燎原，从王宫向外迅猛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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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西，这座饱经战火摧残、承载了太多苦难和希望的“临时首都”，在十一月这个寒冷的上午，被一声突如其来的呐喊点燃了。
一个报童挥舞着刚刚印好的、墨迹未干的号外，像疯子一样冲上街头，用尽肺活量嘶吼着：“停战了！德国人投降了！战争结束了！”
街上的行人起初是愣住，茫然地看着这个狂奔的孩子。随即，有人拦下他，抢过一份号外，目光死死盯在那巨大的黑体标题上。
寂静只持续了不到十秒。
然后，第一声狂喜的尖叫划破了天空！
“战争结束了——！”
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整个雅西瞬间爆炸了！
商店里的店员、顾客扔下手中的一切冲上了街；办公室里的文员推开窗户，不顾一切地向楼下呼喊；工厂的汽笛被拉响，不是为了上工或下工，而是发出长鸣，如同压抑了四年终于得以释放的怒吼；学校里的孩子们被老师告知了这个消息，然后欢呼着涌出教室；家庭主妇们从窗户里探出身，挥舞着围裙、桌布，任何手边能找到的彩色布条……
人们从每一栋建筑里涌出来，像决堤的洪水，迅速填满了雅西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广场。素不相识的人拥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士兵们被狂喜的市民抛向天空；国旗——红黄蓝三色的罗马尼亚国旗，从千家万户的窗口伸出，很快便连成一片色彩的海洋；教堂的钟声不再为安魂而鸣，而是敲响了胜利与和平的乐章，一座，两座，很快，全城所有的教堂钟楼都加入了这场盛大的合唱，恢宏的钟声在天地间震荡，驱散了笼罩在城市上空四年之久的阴霾。
“国王万岁！”
“罗马尼亚万岁！”
“军队万岁！”
“自由万岁！”
各种各样的口号混杂在一起，汇成一片欢乐的、混乱的、震耳欲聋的声浪。汽车喇叭被按得长鸣不止，有人拿出了珍藏已久、准备在节日里燃放的烟花，在青天白日下就迫不及待地点燃。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味（这次是庆祝的烟花）、人们的汗味、眼泪的咸味，以及一种名为“希望”的、久违了的气息。
在王宫前的广场上，人群聚集得最为密集。成千上万的市民、学生、士兵，仰头望着王宫的阳台，一遍又一遍地、有节奏地呼喊着：“陛下！埃德尔陛下！出来！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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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埃德尔一世能清晰地听到窗外那如同海啸般的声浪。康斯坦丁内斯库将军擦了擦眼角，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陛下，人民在呼唤您。”
埃德尔点了点头。他整理了一下因为一夜未眠而有些褶皱的军装，深吸一口气，推开书房的门，走向那个面向广场的阳台。
当他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阳台上的那一刻，下方的人群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几乎要掀翻天空的欢呼声！无数双手臂向他挥舞，无数双饱含热泪的眼睛注视着他。
埃德尔抬起手，示意大家安静。沸腾的广场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无数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声响，以及远处依旧持续的钟声和汽笛声。
他站在这里，俯瞰着他的子民。这些面孔，有的苍老，有的年轻，有的带着伤疤，有的沾满泪痕，但此刻，每一张脸上都燃烧着同样的狂喜和希望。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人群，沉默了几秒钟，仿佛在积蓄力量，也仿佛在向这片土地和人民致以无言的敬意。然后，他开口了，声音通过侍从匆忙架设的简易扩音器，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广场，甚至压过了远处的钟声：
“罗马尼亚的公民们！我的士兵们！”
“我站在这里，带着无比激动和感恩的心情，向你们宣布——就在今天，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一日，我们的敌人，已经放下了武器！持续了四年多的、给欧洲和我们的祖国带来无尽创伤的世界大战——结束了！”
“我们——胜利了！”
“胜利”二字如同惊雷，再次引爆了广场。欢呼声持续了足足一分钟，埃德尔不得不再次抬手，才让声浪稍稍平息。
他的声音变得沉郁而充满感情：“这一刻的到来，是用无数的牺牲和苦难换来的。我们不能，也永远不会忘记，那些为了守护这片土地，为了罗马尼亚的自由和未来，而永远长眠在喀尔巴阡山麓、锡雷特河畔、默勒谢什蒂高地的英灵们！是他们的鲜血和生命，铸就了今日的胜利！他们，是罗马尼亚不朽的英雄！”
人群中传来了压抑的哭泣声，那是阵亡将士的亲属，在这一刻，他们的悲伤与国家的胜利复杂地交织在一起。
埃德尔的声音再次高昂起来：“但是，今天，我们不仅仅是为了告慰逝者，更是为了生者的未来！战争的结束，意味着和平的降临！意味着你们——我的士兵们，可以放下步枪，回到日夜思念你们的亲人身边！意味着你们——我的公民们，可以不再忍受饥饿、恐惧和分离的痛苦，开始重建你们被战争摧毁的家园！”
“我们走过了最黑暗的峡谷，承受了难以想象的磨难！但正是你们——每一位坚韧不屈的士兵，每一位在后方默默奉献的公民，用你们的勇气、毅力和对祖国的无限忠诚，证明了罗马尼亚民族是不可战胜的！”
“我们赢得了战争，我们更将赢得和平！一个属于罗马尼亚的、光荣的、伟大的和平时代，即将开启！”
“今天，让我们尽情地欢呼吧！为了和平！为了自由！为了——永恒、统一、强大的罗马尼亚！”
“罗马尼亚万岁！”
最后的祝词，埃德尔几乎是倾尽了全身的力量呐喊而出。
“国王万岁！”
“罗马尼亚万岁！”
“埃德尔陛下万岁！”
广场上，街道上，整个雅西，乃至在消息传到的罗马尼亚每一寸土地上，都响彻着这发自肺腑的、震天动地的欢呼。人们唱着国歌，跳着传统的霍拉舞，泪水与笑容交织，悲伤与狂喜共存。战争结束了。未来，如同拨开厚重乌云后洒下的第一缕阳光，虽然前路依旧未知，但至少，希望已经真切地照进了现实。
埃德尔一世站在阳台上，望着下方欢乐的海洋，久久没有离去。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疲惫却无比欣慰的笑容。属于罗马尼亚的狂欢，才刚刚开始。而属于他，埃德尔一世的，另一场没有硝烟却同样至关重要的战争——在巴黎和会上的博弈，以及对一个满目疮痍的国家的重建——也即将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