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加勒斯特的五月，空气中还残留着独立日庆典的狂热余温，但协同宫（palatul Regal）蓝色大厅内的气氛，却已降至冰点。这里正在举行一场决定王国根基的御前会议。
埃德尔一世端坐在长桌的首位，身后悬挂着巨大的罗马尼亚王国地图。他的面前，摊开着一份厚实的文件——《土地改革法（草案）》。长桌两侧，王国核心权力的掌控者们分列而坐：左侧是以首相扬·布勒蒂亚努为首的内阁文官，右侧则是以总参谋长杜米特鲁·伊利埃斯库将军为代表的军方高层，以及几位身着古老家族纹章礼服、面色阴沉的大贵族。
“先生们，”埃德尔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独立日的欢呼声犹在耳边，但我们不能只沉浸在荣耀里。一个强大的罗马尼亚，不能建立在数百万无地农民的血泪和怨愤之上。一个现代化的国家，更不能被中世纪的封建枷锁所束缚。因此，今天，我们将审议这份《土地改革法》。”
他修长的手指在文件上轻轻一点，仿佛按下了一个无形开关。大厅内的空气瞬间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首相布勒蒂亚努，这位经验丰富的政治家，首先清了清嗓子，语气谨慎：“陛下，改革的必要性，内阁理解。我国超过百分之七十的人口是农民，其中近半数是无地或少地的佃农，这确实是社会不稳定的根源。但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对面几位面色不善的贵族，“法案中提出的，对大地产（latifundia）进行强制征收，并设定土地拥有上限的条款，触及的……是王国立国以来最根本的财产权和传统秩序。这无异于一场社会革命。”
“革命？”埃德尔微微挑眉，目光锐利地看向首相，“首相先生，预防革命，才是我们坐在这里的目的。当农民辛苦劳作一年，收获的大部分却要交给地主，自己和孩子仍在温饱线上挣扎；当他们看到邻国保加利亚、塞尔维亚的农民拥有了自己的土地，而我们罗马尼亚的农民却依旧在庄园里像农奴一样劳作——您认为，他们的耐心是无限的吗？或者说，您认为刺刀和监狱，能够永远压制住他们对土地最本能的渴望？”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剖开了温情脉脉的政治面纱，直指血淋淋的现实。几位军方将领，尤其是出身平民的伊利埃斯库将军，眼神微动，显然想到了军队中那些来自农村的士兵们的情绪。
“陛下！”一个洪亮而带着怒意的声音响起。发言的是瓦拉几亚地区最大的地主之一，斯特尔恰公爵。他年约六旬，头发银白，但身形魁梧，眼神中充满了属于旧时代的傲慢与固执。“请您慎言！我们这些家族，世代守护着这片土地！我们的祖先为罗马尼亚的独立和统一流过血！我们的庄园，是我们合法的私有财产，受宪法和上帝律法的保护！现在，您要用一纸法令，将我们世代积累的产业夺走，分给那些懒惰、无知的泥腿子？这难道是国王应该做的事吗？这是抢劫！是对忠诚贵族最卑劣的背叛！”
斯特尔恰公爵的话，代表了在场几乎所有大贵族的心声。他们怒视着埃德尔，仿佛他不是一个国王，而是一个闯入他们领地的强盗。
埃德尔并没有动怒，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斯特尔恰公爵，直到对方在他的注视下略微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公爵阁下，”埃德尔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重若千钧，“您说您的祖先为这片土地流过血。那么，我想请问，那些在独立战争、在刚刚结束的边境冲突中死去的士兵，他们的血，流得是否廉价？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正是您口中的‘泥腿子’。他们为了一个自己一无所有的‘国家’献出生命，而他们的家人，却可能在您的庄园里，因为交不起地租而被鞭打，被赶出家园。”
他缓缓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每一个人。
“我请问在座的诸位，一个士兵，如果他不知道为何而战，如果他守护的只是一个让他和他的家人永无出头之日的旧秩序，那么，在敌人兵临城下之时，他会有多少战斗的意志？一个王国，如果它的基石是建立在如此巨大的不公之上，它又能在外部的狂风暴雨中屹立多久？”
他直起身，拿起那份法案草案。
“这份《土地改革法》，不是抢劫，而是赎买，更是为了王国未来的投资！国家将以债券形式，补偿被征收土地的价值。更重要的是，它将创造出数百万拥有自己土地的自耕农！他们将成为国家最忠诚的纳税人，最坚定的兵源，最渴望秩序与稳定的公民！这将从根本上夯实罗马尼亚的国本！”
“债券？那不过是废纸！”另一位来自摩尔达维亚的伯爵嗤之以鼻，“我们要的是土地！是我们的尊严！”
“尊严？”埃德尔的目光骤然变得无比冰冷，“当王国因为内部动荡而分崩离析，当外敌入侵，铁蹄踏碎你们的庄园，将你们世代积累的财富掳掠一空时，还有什么尊严可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中的怒火。他知道，与这些被触动了核心利益的贵族讲道理是徒劳的。
“我不是在请求你们的同意，先生们。”埃德尔的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最终决定的威严，“我是在告知你们，王国未来的方向。这份法案，将在三天后提交议会审议。我期望它能得到通过。”
他环视一圈，将众人或震惊、或愤怒、或忧虑的表情尽收眼底。
“改革，必然会带来阵痛。但长痛不如短痛。是选择与王国一同走向新生，还是抱着腐朽的旧梦沉入历史的深渊——诸位，可以自行抉择。”
说完，埃德尔不再理会众人的反应，拿起法案草案，转身离开了蓝色大厅。留下身后一片死寂，以及死寂之下汹涌的暗流。斯特尔恰公爵死死盯着国王离去的背影，拳头紧握，指节发白。
一场席卷整个罗马尼亚上层的政治风暴，已然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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