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特罗切尼宫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苏醒。并非惯常的、慵懒的苏醒,而是一种被严格纪律和盛大典礼所驱策的、屏息凝神般的躁动。火炬的光焰在冰冷的石墙上投下跳跃的阴影,取代了往日柔和的煤气灯。近卫军士兵换上了崭新的阅兵礼服,深蓝色呢绒上金色的绶带与鹰徽熠熠生辉,他们沿着宫殿通往大教堂的道路肃立,如同两排钉入大地的钢钉,枪刺在微弱的天光下闪烁寒芒,面容在熊皮高帽的阴影下坚毅如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鞋油、呢料、淡淡硝石味以及一种被极力压抑的兴奋的气息。
埃德尔一世站在他父亲,卡罗尔一世曾经使用过的穿衣镜前。镜中的年轻人,身披沉重的王室礼袍,深紫色的天鹅绒上,用金线密密匝匝地绣着罗马尼亚的鹰徽、象征各历史公国的纹章,边缘是繁复的东方风格蔓藤。礼袍的内衬是鲜红的丝绸,如同凝固的血液。这身衣袍的重量远超他过往穿过的任何军装或礼服,它不仅由天鹅绒、金线和丝绸构成,更浸透了历史、责任,以及无数双或期待、或审视、或充满敌意的目光。
侍从官小心翼翼地为他调整着绶带和勋章的位置——代表默勒谢什蒂胜利的军功章、圣徒勋章、以及其他象征王室权威的珠宝。每一个微小的金属碰撞声,在过分寂静的房间里都显得格外清晰。埃德尔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平稳,有力,如同战鼓在胸腔内敲响,不是为了庆祝,而是为了即将到来的、无声的远征。他知道,今天踏出的每一步,都不仅是在走向圣像屏帏下的王座,更是在走向布勒蒂亚努公爵在议会设下的无形壁垒,走向冯·施特劳斯男爵在总参谋部地图上划下的保守战线,走向杜米特雷斯库在石油管道和舆论场中布下的利益雷区。
“陛下,时间到了。”宫廷总管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恭敬而肃穆。
埃德尔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那双经历过战火和宫廷阴谋的眼睛里,没有新君常见的志忑或狂喜,只有一片沉淀下来的、如同多瑙河深水般的冷静。他微微颔首。
宫殿大门轰然洞开。刹那间,外面世界的声音如潮水般涌来——军乐队低沉雄壮的进行曲前奏,人群被压抑着的、如同远方雷鸣般的嗡嗡声,以及马蹄踏在石板路上清脆而富有韵律的回响。阳光恰好在这一刻刺破云层,洒在宫殿前的广场上,将一切染上一层淡金。
御辇是一辆开放式的、镀金的古典马车,由八匹纯白的利皮扎马牵引,马匹的鬃毛和尾巴被编成细辫,饰以金色的流苏。埃德尔稳步登上马车,身姿挺拔如他检阅近卫军时一样。海伦娜王后已经就座,她穿着象牙白的丝绸长裙,裙摆上缀以细小的珍珠和银线刺绣,头戴一顶小巧的王冠,钻石与蓝宝石的光芒在她淡金色的发间闪烁。她看向埃德尔,没有言语,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了一下他放在膝上的、戴着白手套的手。那短暂接触传来的温暖和坚定,胜过千言万语。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言,代表着与英国王室的联姻,代表着在欧洲复杂棋局中一个虽不张扬却至关重要的支点。
马车队开始移动。在最精锐的王室近卫骑兵护卫下,御辇缓缓驶出宫门,踏上通往布加勒斯特大教堂的、铺着红色天鹅绒地毯的道路。
“国王万岁!”
第一声呼喊不知从人群的哪个角落爆发,随即如同野火燎原,迅速席卷了整个街道。声音起初有些杂乱,带着试探,但很快便汇成一股磅礴的、几乎要掀翻天空的声浪。鲜花如同彩色的雨点般从两侧建筑的窗口、阳台抛洒下来,落在御辇上,落在卫兵闪亮的头盔上,落在红地毯上。人们挥舞着红黄蓝三色国旗,脸上洋溢着近乎宗教般的狂热与希望。他们看到的,是默勒谢什蒂的英雄,是带领他们赢得胜利的年轻统帅,是一个承诺带来强大与繁荣的新时代象征。
埃德尔面带微笑,向他的臣民们挥手致意。他的动作从容而克制,既不显得疏离,也不过分热情。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激动的面孔,掠过那些挥舞的手臂,也注意到了在人群边缘,那些穿着体面、表情复杂、只是机械地跟着鼓掌的绅士,以及某些窗口后,拿着笔记本和铅笔,冷静观察着的记者。欢呼声可以震耳欲聋,却掩盖不住其下的暗流。他知道,这欢呼建立在功绩和期望之上,也同样脆弱,任何政策的失误,任何强势改革带来的阵痛,都可能让它迅速消退,甚至转变为不满的浪潮。
马车驶近大教堂。这座东正教信仰的宏伟殿堂,在阳光下宛如一座巨大的、用白色石材和信仰雕琢的山峰。巨大的圆顶反射着金光,钟楼里所有的铜钟都在这一刻被敲响,恢弘浩荡的钟声如同无形的巨手,抚过整个城市的上空,压过了人群的喧嚣,宣告着神圣时刻的来临。
教堂内部,景象更为壮观。高耸的穹顶下,壁画上的圣徒和先知们仿佛正俯视着下方芸芸众生。空气中弥漫着乳香和蜂蜡蜡烛混合的、甜腻而庄严的气息。唱诗班的吟诵如同来自天国,在多根廊柱间回荡、升腾。阳光透过彩绘玻璃,投下斑斓的光束,如同一条条连接尘世与天堂的通道。
教堂内座无虚席。前方是罗马尼亚东正教会的全体高级僧侣,他们穿着绣满金色符咒的黑色或金色圣袍,手持权杖和福音书,神情肃穆如同石像。其后,是议会两院的全体议员。埃德尔的目光短暂地与布勒蒂亚努公爵相遇,后者微微躬身,脸上是无可挑剔的恭敬,但眼神深处,却是一片难以融化的冰湖。再往后,是政府内阁成员、各国驻罗使节、穿着各式礼服的各国王室代表、军队的高级将领——埃德尔看到了冯·施特劳斯男爵挺直的背影,也看到了站在他身后不远处、那些眼神炽热的少壮派军官。社会的名流、大学的教授、科学院的院士……整个罗马尼亚的上层建筑,几乎都浓缩在这座教堂之中。
埃德尔与海伦娜王后走下御辇,踏上一直铺到圣像屏帏前的红毯。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历史的节点上。他注意到观礼席上,德国特使与奥匈帝国外交官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英国代表则显得更为放松,偶尔与身旁的法国同行低语几句。他的加冕,不仅是罗马尼亚的内政,也是欧洲力量天平上的一次微妙扰动。
仪式按照古老而繁复的东正教仪轨进行。祈祷、诵经、祝圣……时间在香雾和吟唱中仿佛变得粘稠而缓慢。埃德尔跪在祭坛前,冰冷的石板透过薄薄的跪垫传来寒意。大主教用浑厚低沉的声音,带领他念诵着效忠国家与人民的誓言。每一个字,都沉重如铁。
“朕,埃德尔一世,承上帝及国民之旨意,加冕为罗马尼亚国王……”
他的声音在教堂里清晰地回荡,没有一丝犹豫。这誓言不仅是说给上帝和在场众人听的,更是说给他自己,说给那些在阴影中窥伺的敌人听的。
最核心的时刻终于到来。大主教双手捧起那顶沉甸甸的、由黄金、钻石和红宝石打造的斯蒂芬大王冠。王冠的中心,那只展翅的金鹰,眼神锐利,仿佛随时要破冠飞去。阳光透过穹顶,聚焦在冠冕之上,使其焕发出令人无法逼视的光芒。
整个教堂寂静无声,连呼吸似乎都停滞了。
大主教将王冠高高举起,然后,缓缓地、庄重地、带着千钧之力,戴在了埃德尔的头上。
刹那间,难以想象的重量压了下来。不仅仅是物理上的重量,更是整个国家的命运、历史的包袱、未来的挑战,都通过这顶冰冷的金属冠冕,狠狠地压在了他的颅骨之上,压在了他的灵魂之上。他感到颈部的肌肉瞬间绷紧,脊柱必须用尽全力才能维持挺直。有一瞬间,视野甚至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重压而微微发黑。
但他撑住了。他的身体甚至连晃都没有晃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将那象征着无上权威的权杖握在右手,将那代表公正与仁慈的金球持于左手。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
“国王万岁!埃德尔一世国王万岁!”
欢呼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教堂内维持许久的寂静,震得彩绘玻璃都嗡嗡作响。议员们、将领们、外国使节们,无论内心作何想法,此刻都不得不躬身行礼。
埃德尔在那震耳欲聋的声浪中,缓缓转向他的民众,展示着王冠与权杖。他的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似乎看到了议会里即将到来的激烈辩论,看到了总参谋部地图上推演的 future conflicts,看到了普洛耶什蒂油田上空缭绕的、带着金钱与权力气息的烟雾。
加冕典礼是权力的顶点,也是风暴的中心。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王储,不再是英雄,而是罗马尼亚的国王。每一道投向他的目光,都包含着不同的意味——忠诚、期待、嫉妒、恐惧、乃至杀机。
他微微侧头,看向身旁的海伦娜。她的眼中是全然的支持与信任,如同暴风雨中宁静的港湾。这让他冰冷的内心注入了一丝暖意。
典礼在持续,欢呼在继续。但埃德尔一世知道,属于他的战争,才刚刚开始。他头顶的王冠,既是荣耀,也是枷锁,更是他必须用意志和智慧去挥舞的、最锋利的武器。他站在光芒万丈的祭坛前,身影被教堂穹顶投下的光晕所笼罩,如同一个被命运推向历史前台的孤独主角,准备迎接一切明枪暗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