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西演讲掀起的民意海啸,并未能直接冲垮布加勒斯特议会内用权力和金钱构筑的堤坝。埃德尔王储的专列返回首都时,迎接他的不再是单纯的欢呼,而是一种混合着敬畏、期待与更深层次忧虑的复杂气氛。反对派,特别是那些与外国石油资本利益深度捆绑的大地主、传统贵族和部分自由党人,并未因民意的沸腾而立刻土崩瓦解。他们只是暂时收敛了在报纸上的公开攻讦,将战场转移到了更隐蔽、也更致命的幕后。
议会大厦那间属于王储的办公室,灯火常常彻夜不熄。埃德尔脱下在民众面前挥洒激情的戎装,换上了更为审慎的常服,面对着摊满巨大橡木桌的文件、报告和地图。空气中弥漫着雪茄、咖啡和紧张思考混合的味道。他的核心幕僚——几位忠诚且能力出众的年轻技术官僚、一位深谙法律漏洞的老成持重的法学家,以及代表着军队坚定支持的康斯坦丁内斯库将军——围坐在一起,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疲惫,但眼神却异常锐利。
“殿下,民意是我们最强大的武器,但并非唯一的武器,也并非总能立刻决定议会的投票。”法学家阿尔贝特先生用他特有的冷静腔调说道,手指点着一份列满了议员名字和其背后利益关系的清单,“布勒蒂亚努公爵和他的盟友们,控制着至少四十张铁票。他们不会轻易让步。外国大使馆,特别是柏林和维也纳方面的代表,最近活动频繁,私下里向我们的一些关键议员施加了‘友善的提醒’。”
康斯坦丁内斯库将军冷哼一声,他肩上的将星在灯光下闪烁:“提醒?是威胁吧!告诉他们,军队站在王储身后,站在罗马尼亚身后。任何试图出卖国家核心利益的人,都要先问问士兵手中的步枪答不答应。”他的话语带着军人特有的直白和力量,这是埃德尔手中另一张不容忽视的底牌。
埃德尔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深知,纯粹的对抗,即使最终能凭借民意和军权强行通过法案,也必然会给国家带来巨大的内耗,甚至可能引发不可预测的动荡,给虎视眈眈的邻国以可乘之机。他需要一场胜利,但更需要一个在胜利后能够平稳运行的国家。石油工业是国家的命脉,不能在一片废墟和对抗中接管。
“我们需要分化他们,”埃德尔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也需要找到我们潜在的盟友。不是所有资本家都甘愿永远做外国资本的附庸。”
幕僚们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阿尔贝特先生,分析一下,反对我们最坚决的是哪些人?他们的核心诉求,真的是所谓的‘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吗?”
阿尔贝特推了推眼镜,一丝略带讥讽的笑容浮现在嘴角:“殿下,对于布勒蒂亚努公爵这样的人来说,原则常常是利益的遮羞布。他们中的一部分,自身就在油田拥有股份,或者其家族产业严重依赖与德国、奥匈帝国的贸易,担心法案会触怒他们的‘商业伙伴’。另一部分,则是纯粹的意识形态作祟,认为国家干预经济是走向专制的滑梯。但更多的人,是害怕失去现有的地位和利益格局。”
“那么,那些并非核心利益圈,但被裹挟进来的中小地主和商人呢?还有,我们国内那些新兴的、渴望在工业领域分一杯羹,却苦于没有资本和资源的民族企业家呢?”埃德尔追问,眼中闪烁着战略家的光芒。
“前者可以被说服,或者被威慑。后者……”阿尔贝特顿了顿,眼中露出一丝了然,“后者或许可以成为我们的盟友。他们渴望打破现有的垄断,渴望获得国家的扶持。”
埃德尔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布加勒斯特的灯火在远处明灭。
“那么,我们就给他们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也给我们的敌人一个体面退场的台阶。”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法案的核心原则不容动摇——国家对石油资源的所有权和绝对控制权。但是,在具体执行层面,我们可以表现出灵活性。”
他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构想:“我们是否可以考虑,在确保国家控股的前提下,允许私人资本,特别是我们本国的私人资本,参股到新成立的‘罗马尼亚国家石油公司’中来?”
房间里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这个想法打破了之前“全盘国有”的激进姿态。
“殿下,这……是否会稀释国家的控制力?而且,如何确保本国资本有能力参与?”一位年轻的幕僚谨慎地问道。
“控股意味着我们拥有至少51%的股份和绝对的决策权。”埃德尔解释道,“允许私人参股,首先是分化反对派。将一部分有实力的、原本可能反对我们的本国资本家,拉拢到我们这边来,让他们看到在新的国家石油公司框架下,他们同样能获得稳定、合法的收益,甚至比依附于外国资本更有前途。这能瓦解反对联盟。”
“其次,”他继续分析,思路愈发清晰,“这能缓解国家在初期投入上的资金压力。油田的赎买、新设备的购置、技术的升级,都需要海量的资金。光靠国库和王室的秘密储备,远远不够。吸引国内资本,既能解决部分资金问题,也能将国家的利益与新兴资产阶级的利益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
“最后,这也是向国际社会,特别是向那些焦躁不安的外交官们,释放一个信号:罗马尼亚并非要关闭市场,并非要驱逐一切外国利益。我们只是要拿回本应属于我们的主导权。我们依然欢迎合作,但是是在我们制定的规则下合作。”
康斯坦丁内斯库将军皱紧了眉头:“殿下,我还是担心,让这些资本家进来,会不会引狼入室?他们今天为了利益支持我们,明天就可能为了更大的利益出卖我们。”
埃德尔点了点头:“将军的担忧很有道理。所以,制度设计是关键。国家必须掌握‘黄金股’,即在任何情况下都对公司的重大决策,尤其是涉及国家安全和战略方向的决策,拥有一票否决权。私人资本可以分享利润,可以参与经营管理,但不能触及核心。同时,我们要严格审查参与者的资格,优先考虑那些背景干净、与外国资本瓜葛不深、且有强烈民族认同感的本国企业家。”
他走回桌边,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形成一种强大的压迫感:“先生们,这不是退缩,这是为了更快、更稳妥地前进而进行的战略迂回。我们要让法案通过,不仅要让它通过,还要让它能够真正落地、运转,而不是成为一纸空文,或者一个引发持续内斗的根源。我们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孤立最顽固的敌人。”
他看向阿尔贝特:“阿尔贝特先生,请你牵头,以这个思路为基础,尽快草拟一份法案的修正案草案。要突出国家控股、黄金股、利润共享但管理权集中的原则。细节上要经得起推敲。”
他又看向康斯坦丁内斯库:“将军,请您确保军队的姿态是清晰而克制的。我们需要的是威慑,而不是挑衅。同时,请您动用您的情报网络,密切关注布勒蒂亚努公爵集团和外国使领馆的动向。”
最后,他对那位年轻的幕僚说:“你去秘密接触几位我们筛选过的、有潜力的本国工业家和银行家,试探一下他们的口风,但不要透露具体细节。”
命令被迅速下达。一场围绕石油法案最终形态的、更为复杂和精细的幕后较量,在黑夜中紧锣密鼓地展开。埃德尔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他必须像最精明的棋手一样,在议会这个棋盘上,同时与多个对手对弈,既要保持进攻的锐气,又要展现出足以促成交易的灵活性。妥协的艺术,往往比纯粹的对抗更需要智慧和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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