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芯“哔剥”轻爆一声,福充容指尖的银针在退红色的缎子上起落。
这小玩意儿已有了雏形,圆滚滚的身子,短粗的四足,分明就是一只小老虎。
帘子轻响,南星端着茶从外头走进来:“主子,时辰不早了,您又缝了这许久,歇一歇吧,仔细伤了眼睛。”
福充容抬起头,揉了揉发涩的眼角:“四公主睡了?”
南星将茶盏搁到她手边:“是,睡得正沉,梦里还笑呢。您也疼疼自个儿,早些安置吧!”她目光落在福充容手中那只布老虎上,“这虎须明日再绣也是一样的,它又跑不了。”
南星的目光停在福充容的手指上,那几处细小的伤痕,都是连日赶工留下的。她瞧着心里难受得紧。
福充容捻了捻布老虎,又将目光垂了下去:“赔不是的东西,耽搁久了便没意思了。况且,若是等七皇子忘了这茬,心意也就白费了。你别劝,我再赶一刻钟就成。”
南星有些疑惑地问:“主子,您教导四公主的法子,都是照着德妃娘娘教导七皇子的规矩来的。四公主如今年纪小倒也罢了,可日后她渐渐长大……终究是位公主,总不能一直比照着七皇子来吧?”
“女子如何,男子又如何?我在闺中时,父亲母亲也未曾拘着我该学什么、不该学什么。”福充容将布老虎轻轻搁在膝头,“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但德妃确实比我有本事,你看她如今深得皇上宠爱,协理六宫又是何等从容,难道是读《女德》、《女戒》读出来的?”她将目光虚虚落在远处的烛火上,“四公主日后总要离宫的,我不求她有什么大造化。只盼日后无论风雨起于何方,她都能寻着路,把自己的日子过明白。”
南星道:“咱们四公主是天家贵女,将来开了公主府,自有内官仆役为她打理一切,公主只管安安稳稳享清福就是了。”
福充容轻轻笑了笑:“倘若驸马并非良配,或是下人欺瞒哄骗,那时她又该怎么办?”
南星不忿道:“他们怎么敢?!若是如此,公主大可进宫来找主子,您为她出面处置便是了。”
福充容摇了摇头:“若事事都这般容易便好了。四公主眼下仰仗的是她的父皇,日后……便是她的兄弟。可即便是同母所生的兄弟也未必全然可靠,何况她注定没有这样的手足。若她的兄弟不愿为她做主呢?那时我已是个在深宫养老的太嫔,每日不过诵经等死罢了,又能帮她多少?”
“更何况,人这一生总有要独自应对的关口。即便一切真如你所料那般顺遂,她将来也总要生儿育女吧?若她自己什么都不懂,又能教导出什么样的孩子?你看看德妃,再想想七皇子,便明白一个好母亲有多要紧。若将来驸马不成器,她能指望的便只有自个儿的儿女了,若也是靠不住的,那我的四公主到时怎么办?”
“往后这样的话可别再说了,也记得常提醒我收着些性子。也就是德妃不计较,否则断不会肯真心教我这些。好了,不多说了,你若是无事,过来帮我将这丝线理一理。”
“诶。”南星忙应了声,走到福充容身边蹲下身来。
七皇子清早去湖边追了半日的蜻蜓,累得一边吃米糊一边小鸡啄米。奶娘怕呛着他,想着等他睡醒了再喂,偏人家不肯,说什么也要撑着把碗里的吃干净,最后一口刚咽下便睡得人事不知了。
许是玩得累了,这一觉睡得极长,涵碧馆里顿时安宁下来,连鸟雀的叫声都显得清晰了。
难得有这样清静的好时光,崔琇吩咐人镇了葡萄甜瓜,坐在窗边吹着湖风,随意捡了本杂志翻看起来。
正看得入神,江顺进来禀告,说是福充容过来了。
崔琇抬眼疑惑地看了看窗外明晃晃的日头。
这大热天的,偏拣着日头最毒的时候来,莫非是有什么急事不成?
她忙放下书,吩咐江顺把福充容请了进来。
福充容额上沁着一层薄汗,进来先恭敬地朝着崔琇一福身:“妾给德妃娘娘请安。”
崔琇见她神色轻快,不像是有事的模样,指了指凳子示意她坐,这才问道:“这么热的天,福充容可是有什么事?”
福充容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大事,妾想着七皇子喜欢四公主那个布老虎,这几日便又做了两个,送过来给七皇子拿着玩儿。妾手笨,娘娘别嫌弃才好。”
一旁的南星赶忙上前半步,将手中的锦盒打开,微微倾向崔琇那边。
那盒子里躺着两只憨态可掬的布老虎。崔琇一眼看去,便知绝不是只缝了这两个。若不是精挑细选过,怎会连胡须的朝向都分毫不差?
她倒也没说破,只笑着道:“福充容有心了,一会儿等七皇子睡醒,我便给他送过去,他定然欢喜。”
“七皇子喜欢便好。”福充容迟疑了片刻,终于道,“不知娘娘今日是否得空,能与妾说说您上回教导七皇子的法子?”
说完这话,她自己脸上也有些发热。才送了礼便问这个,倒显得她送礼的用心都不单纯了似的。
崔琇倒是没说什么,与她细细讲了起来。不一会儿,福充容便全然顾不上什么尴尬不尴尬,只专注听着崔琇的话,甚至讨了纸笔记了下来。
待从涵碧馆出来,天边已有了霞光。福充容不知怎的,吩咐人往榴火映霞台那边绕过去。
今年因着四公主的缘故,福充容特意请托了淑妃,为她换了一处更僻静的宫院,并未再住从前那斜阳居。
如今站在榴火映霞台上,望着四下里与霞光争艳的石榴花,福充容恍惚间又瞧见了那日立在此处意气飞扬的自己。
她抬手碰了碰鬓边那支红宝石榴簪,嘴角泛起一丝淡淡苦意。
南星见状,轻声劝道:“主子,这簪子终究是……您还是少戴些。”
福充容迎着天边的霞光,轻笑一下:“你不明白。”
若是骤然不戴了,岂非让皇上察觉她已知道这簪子的秘密?那这出君恩深重的戏,往后还怎么唱下去?她偏要时不时戴着,戴到闭眼那日,既是提醒自己看清身在何处,也要让皇上记得这份亏欠。
福充容带着南星离开时,隐约听见林子里传来女子的嬉笑声。
“呀,这榴火映霞台当真美极了,难怪是行宫四景之一!这样好的景致,真想天天住在这儿!”
“我听说……从前最得宠的并非是德妃娘娘,而是福充容。皇上曾为她在榴火映霞台设宴,连太后娘娘都请来了。福充容常戴的那支红宝石榴簪瞧见过吧?便是那时皇上赏的,那红宝石的颜色,可真鲜亮啊!”
“要我说,女子最要紧的还是生个儿子,定然是因为福充容不能生,这才叫德妃娘娘越过了去。”
“听说这石榴寓意多子多福,那你一会儿可得多摘些!”
“好哇,你敢取笑我!我就不信你不盼着一举得男!”
眼看话越说越不成样子,南星一转身:“奴婢去教训这些人!”
福充容叫住了她:“罢了,何苦跟她们计较。”
她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口中轻轻哼着。
“红绡初剪裹金房,玉露深含琥珀光。殷勤寄得多情子,谁知中心别有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