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内的死寂持续了不到一息。厉晚手腕微沉,“裂霜”剑尖依旧钉着那卷羊皮国书,她的目光却已抬起,缓缓扫过帐内每一员将领铁青的面孔,最后,那两道冷电般的视线,重重落在拓跋笙的脸上。
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粗糙的钝石在生铁案板上反复磨锉,每一个字都迸溅着看不见的火星:
“二十年前,‘黄碛互市’。”她的声音平铺直叙,却带着千钧重量,“灼曌以染疫病马,窃换我大泓盐铁。马瘟传入我边军牧营,三万匹精心饲养的战马,一夜之间倒毙殆尽,尸骸堆积如山。彼时,五市盟约的墨迹尚未干透,你们那位可汗的指印,还鲜红地摁在‘永不相犯’四个字上……”
她略一停顿,帐内唯有灯焰被无形杀气压得骤然一矮的细微噗声。
“那指印,如今在哪儿?”她自问自答,声音陡厉,“在朔戟城下,万人埋骨坑的最底层,早就烂进了泥里!”
话音未落,剑尖猛地向上一挑!
“嗤啦……”
坚韧的羊皮纸被轻易撕裂。国书封面上那个暗褐色的“兄”字,被精准地从中剖开,一半黏在冰冷的剑脊之上,另一半,仍残留在案上,如同一个被撕碎的嘲弄。
“去年秋,”她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容喘息,“尔等以‘游猎’为名,越界侵占青燧城,射杀我巡边斥候,割下八十只耳朵,用鲜血在界碑上涂抹你们的火狐图腾——那是第一次,撕毁盟约。”
“冬月,”她继续道,语速平稳,却字字如钉,“再以‘寻马’为由,劫掠我粮队七次。将押运民夫倒吊于雪原,脚腕割开血口,任其滴淌成线,引狼群循迹而至,活活啃噬——你们借此调动我军,围攻黑石堡,致我守军几乎全军覆没。那是第二次,背信弃义。”
“今年开春,”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一丝,带着凛冽的寒意,“乌维禅亲提二十万大军,兵临朔戟城下,依旧画下那火狐标志!你们将违约当作春秋狩猎,一年一季,从不失约!”
每数一桩罪状,她的左手便自案侧抓起一枚沉甸甸的铁令箭,看也不看,反手“当”地一声掷于脚下的黑牦牛皮地毯上。
三声连响!
三枚铁令呈一个尖锐的“火”字形,深深嵌入厚实的皮毯,如同三根冰冷的棺钉,将对方的罪孽牢牢钉死在此地。
“战场之上,”她的声音里首次染上一种近乎沸腾的怒意,虽然依旧压抑,却让帐内温度骤降,“尔等启用‘烬血甲’,以我大泓被俘将士之鲜血熬胶,浸煮牛皮七天七夜!甲成暗红,触雪不冻,反蒸腾血雾!我军士卒但凡触及,便皮肤溃烂,疮毒遍体,哀嚎三日方才能死!此等丧尽天良、人神共愤的邪术。”
她猛地抬声,尾音撞击在高阔的穹顶,震得那八条空悬的铜链嗡嗡作响,唯一的灯火剧烈摇晃,几乎熄灭!
“也敢妄称‘天兵’?也配在此奢谈‘悔过’?!”
雷巨轰适时踏前一步,巨斧斧刃拖地,沉重的斧背在牛皮地毯上犁出一道深刻的裂痕,发出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宛如在那“邪甲”罪状上,再添一道永难磨灭的疤痕。
“朔戟城外,”厉晚的声音重新压下,变得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河床下捞起,“我大泓一万三千四百六十二名将士,战死沙场。其中七千三百人,被你们割断喉咙,倒拖于雪原之上!鲜血染红三百里积雪,至今未化!一脚踩下,红冰碎裂,渗出的仍是人血!”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帐壁,望向那片血色雪原。
“他们的眼睛,还睁在雪下面,等着看,等着听一个交代。你们轻飘飘一句‘悔过’,就想替他们把眼睛阖上?!”
她猛地俯身,自帅案下拖出一口沉重的黑木箱,砰然掀开箱盖!
箱内,是层层叠叠、折皱不堪、凝固着黑紫色血痂的破碎衣片。最上面一片,依稀可见用短刀艰难刻出的一个“朔”字,字迹边缘已被冻成深褐色的冰。
“这是他们的号衣,”她的手指拂过那些冰冷僵硬的布料,声音嘶哑,“我一件一件收拢回来。少一件,就算你们灼瞾,欠我大泓一条命!”
罪状数尽,她骤然收声。
帐内陷入一种比之前更深沉、更压榨肺腑的死寂。只能听见箱中那些冻硬的血衣碎片,因骤然接触帐内空气而发出细微的“喀啦”冰裂声。
那盏孤灯重新稳定下来,将她的身影投在身后的牛皮地毯上,那影子被拉得异常狭长,如同一柄巨刀,横亘在所有将领与使者之间。
她抬手,“裂霜”剑尖终于离开了那破碎的国书,铿然一声,完整归鞘。
这一声金属鸣响,宛如为她方才所有的控诉,钉上了最后的、无可辩驳的铆钉。
随后,她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冰冷,抛出了最后的铁则:
“要谈,可以。”
“一,去帝号,向大泓称臣,奉我朝正朔。”
“二,割让黄碛山南北各三百里之地,设为‘无马带’,灼瞾永世不得在此驻牧、筑城、驻兵。”
“三,赔偿军费黄金三十万两,足色足重,火耗另计。”
“四,献交战犯:右谷蠡王已遭天谴,主帅乌维禅必须自缚至朔戟城请罪。另,交出所有炮制‘烬血甲’之工匠、巫师,计三百人,由我军押赴京观之前,祭旗雪恨。”
“五,遣质子:须是王子本人,入我北军为质,直至三十万金悉数缴清、乌维禅明正典刑为止。”
语罢,她俯身,用两根手指拈起案上那被劈开的半片“兄”字羊皮,指尖轻轻一搓。
脆硬的羊皮瞬间化为齑粉,那半个“兄”字碎裂成两瓣,一瓣飘落进那盛满血衣的黑木箱中,另一瓣,被帐帘缝隙透入的寒风吹起,打着旋,落到拓跋笙的靴尖前。
她冷眼睥睨,声音如同终年不化的冻土:
“带上这半瓣‘兄’字,回去告诉曜戈晟烈……”
“他想做我大泓的‘臣’,就先把心里那个‘兄’字抹平。”
“再学会,如何工工整整地写一个‘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