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后,在后山一处罕有人至的废弃练功坪上,却有一道身影,正与这份静谧格格不入。
容影浑身已被汗水浸透,单薄的衣衫紧贴在少年初显棱角的脊背上,勾勒出因过度发力而微微颤抖的肌肉线条。他手中紧握着一柄寻常的青钢剑,剑身在惨淡的月光下反复划破黑暗,带起尖锐的破风声。
他正在练剑,而练的,正是数月前,向映星在清辉殿外,为他演示过的那套《清妄剑法》。
一遍,一遍,又一遍。
他的动作早已不复当初向映星演示时的圆融沉稳、意在招先,而是充满了狠戾与急躁。每一剑都劈得极重,仿佛面前的空气是他的血海仇人,恨不得将其撕碎。步伐略显凌乱,呼吸粗重得如同拉风箱,额角青筋暴起,眼中是几乎要溢出来的、被仇恨灼烧得通红的疯狂。
“云起妄月”被他使得如同黑云压城,带着一股毁灭的气息;“松涛剑意”更是只剩下了狂风暴雨般的劈砍,不见丝毫松树的挺拔与波涛的连绵。他根本未曾领会剑意,只是凭着那日惊鸿一瞥留下的深刻印象,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偏执,强行模仿着剑招的外形,并将自己所有的恨意与焦灼,都灌注其中。
“不够!还不够快!”他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嘶吼,手腕因过度用力而阵阵刺痛,他却浑然不觉,反而更加疯狂地催动体内那点微薄得可怜、且因心绪激荡而运行得杂乱无章的真气,试图让剑更快!更狠!
数月来,他几乎每晚都会偷偷潜来此地,如同着魔一般,反复演练记忆中的剑招。大师姐的劝诫,师尊的警告,早已被脑海中日夜不休的血色记忆冲得七零八落。他只觉得,自己已经“学会”了!他已经掌握了力量!他不能再等下去了!每多等一天,仇人就可能逍遥得更远,家族亡魂的哀嚎就在他耳边更响一分!
“嗤啦!”
一声裂响,他用力过猛,剑气未曾发出,反而撕裂了臂膀的衣袖,在皮肤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剧痛传来,他却只是喘着粗气停下,看了一眼那渗出的血珠,眼中非但没有惧意,反而闪过一丝近乎快意的疯狂。
“就是这样…需要力量…更多的力量…”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他猛地收剑,胸膛剧烈起伏,抬头望向山下那片被夜色笼罩的、他从未忘记过的方向,容家废墟所在的方向。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和挣扎,被彻底焚毁,只剩下近乎实质的仇恨与决绝。
“不能再等了。”他死死攥紧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师尊闭关,大师姐…对不起了。”
他心意已决,什么根基,什么心性,都被抛诸脑后。他自以为已经窃得了清妄剑法的皮毛,已然拥有了复仇的资本。他要在任何人发现之前,立刻下山!去追寻仇人的踪迹,用这手中之剑,饮尽仇寇之血!
“二师弟要去哪儿?”一道清朗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夜风的喧嚣,清晰的在他身后响起。
容影身形猛的一僵,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在原地。他极其缓慢的、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转过身。
月光下,竹林边缘,一道颀长的身影静立在那里,不知已站了多久。正是向映星。 她依旧穿着那件他们初见时的素色道袍,面容平静,眼神却比这夜色更深沉,正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手中那柄因紧握而微微颤抖的剑。
“师…师姐?”容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对方是什么时候来的?又看到了多少?
向映星没有回答他的疑问,目光缓缓扫过他被汗水浸透的衣衫,扫过他手臂上那道新鲜的血痕,最后落在他那双写满了惊惶与顽固的眼睛上。
“这几个月,你每晚都在此处。”向映星开口,声音平铺直叙,没有质问,没有斥责,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知道。”
容影瞳孔骤缩,下意识地握紧了剑,后退了半步。
“你的剑,”向映星的目光落在那柄青钢剑上,微微摇头,“只有形,没有意。只有恨,没有魂。戾气缠身,真气逆行,再练下去,不必等仇人动手,你自己便会经脉寸断而亡。”她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字字如针,精准地刺破了容影虚张声势的泡沫。
“我…”容影脸色惨白,试图辩解,却被向映星抬手打断。
“你想下山?”向映星向前踏出一步,月光照亮了她稚嫩却异常严肃的侧脸,“凭这漏洞百出的剑法?凭这连收放自如都做不到的微末真气?还是凭这一腔…只会将你自己焚毁的恨火?”
她的声音陡然转厉:“你以为复仇是儿戏?你以为你的仇人会站在那儿,等着你这半吊子的剑法去砍杀?容影,你是在去送死!”
“那你要我怎么办?!”容影被彻底戳穿,理智的弦瞬间崩断,嘶声吼了回去,眼中血丝弥漫,“等?!等到仇人老死?!等到我忘了他们的脸?!我做不到!!”
向映星静静地看着他崩溃,眼中没有波澜,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痛楚的了然。待他吼声落下,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千钧之力:
“所以,你便要辜负师尊的收留之恩?辜负我…违逆师嘱,演示剑法给你的初衷?”她上前一步,逼近容影,两人距离极近,呼吸可闻,“你便要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让我日后…无颜去见师尊?”
“今日,我不会让你走。”向映星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要么,你自己跟我回去,继续抄经静心,打磨根基。要么…”
她顿了顿,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沉凝如山,一股远胜容影的、精纯平和的灵气缓缓弥漫开来,虽未出手,却已形成一道无形的壁垒,彻底堵住了容影的路。
“我亲手‘请’你回去。”
月光洒在两人身上,一个平静却坚决如铁,一个疯狂却寸步难行。树叶在风中摇晃,如同此刻容影内心天翻地覆的挣扎。他看着大师姐那双绝无妥协可能的眼睛,又感受着那堵无法逾越的灵气之墙,手中的剑,被猛然握紧。
若是这次连师姐这关都过不去,拿什么复仇!
“那就…得罪了,师姐!”
容影嘶吼一声,不再废话,手中青钢剑猛地一震,发出嗡鸣!他身形骤然前冲,将数月来偷偷苦练的剑招,连同积压的所有愤懑、仇恨、不甘,尽数倾泻而出!剑光暴涨,不再是演练时的模仿,而是带着一股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惨烈杀意,直指向映星胸口!正是那招“松涛剑意”,却被他使得如同狂风摧折,只剩毁灭,毫无意境!
他选择了最直接、也最愚蠢的方式,动手。他要证明自己“有能力”,他要冲破这该死的阻拦!
向映星瞳孔微缩,面对这突如其来、充满破绽却狠辣无比的攻击,她并未唤剑(因为压根不会唤),甚至脚步都未曾移动分毫。就在剑尖即将及体的刹那,她右手闪电般探出,食指与中指并拢,精准无比地点在了袭来的剑脊之上!
(事后回到房间的向:好痛哦…)
“叮——!”
一声清脆悠长的金属颤音响起!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只有一股绵长醇厚的灵气,透过剑身,如同潮水般涌入容影的手臂。容影只觉得虎口剧痛,整条手臂瞬间酸麻,那凝聚了他全身力气的一剑,竟被这轻描淡写的一指,点得偏向一旁,剑势瞬间溃散!他整个人更是被那股暗劲带得踉跄几步,险些栽倒。
“第一招。”向映星的声音依旧平静,收回手指,负手而立,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片落叶。“你的剑,只有杀意,没有控制。”
容影稳住身形,眼中血色更浓,羞愤交加。他狂吼一声,不顾手臂酸麻,再次挺剑而上!这一次,剑招变得更加狂乱,将记忆中的几式基础剑法胡乱拼接,毫无章法,只求快!只求狠!剑光织成一片混乱的光网,罩向向映星。
向映星眉头微蹙,这次她动了。只见她身形如叶般一晃,竟从那片看似密不透风的剑招中滑了过去!衣袂飘飞间,她左手衣袖随意一拂,一股柔和的力道拂在容影的手腕上。
“撒手!”
容影只觉得手腕一麻,如同被电击,五指不由自主地松开,“当啷”一声,青钢剑脱手落地。
“第二招。”向映星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你的心,已乱。心乱,则剑乱。”
容影呆立原地,看着地上躺着的剑,又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巨大的挫败感如同冰水浇头,让他浑身发冷。两招!仅仅两招!他自以为苦练数月、视作复仇依仗的剑法,在大师姐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绝望、愤怒、不甘…种种情绪最终化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他竟赤手空拳,合身扑上,一拳捣向向映星面门!
向映星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无奈。她不再闪避,右手疾探,后发先至,轻而易举地扣住了容影的手腕,顺势一引一带。容影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整个人天旋地转,“噗通”一声被摔在地上,虽未受伤,却已是狼狈不堪,挣扎着却难以起身。
向映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复杂,最终化为一声低沉的告诫:
“第三招。容影,你为了什么而拔剑呢?”
师姐的阻拦没有让少年的心生出半点波澜,但当对方问出这句话时,容影愣住了,就这么怔怔的看着逆着光用怜悯的眼神看向他的向映星。
那夜两人都默契的没有再提,容影安静了许多,除了抄清心诀和练剑外,也开始跟着向映星做饭、洗碗、劈柴、打扫清辉殿…
他体验到了打坐静心的感觉,体验到了噩梦后被人抱入怀中轻哄的感觉,也体验到一起被教训后受罚的感觉,很神奇。
青城山确实是一处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甚至有些过于温暖…至少对于一个无依无靠的人来说是这样的…
他再没说过要下山,也没有再缠着顾青和向映星要功法,只是偶尔空闲的时候看着自己攒钱买来的那柄青刚剑。
直到三年后,那本他偷偷学的功法终于被递到他面前,可预想中的激动、狂喜、迫不及待并未出现。容影的指尖在膝上微微蜷缩,又缓缓松开。他抬起头,望向师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与迟疑:
“师尊…为何,现在给弟子?”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这不是质问,更像是一种困惑的探寻。三年来的抄经静心、打磨根基,早已将那份急躁的戾气磨去了不少,却也让他更加清晰地看到了自身与真正强者之间的鸿沟,更让他开始反思…许多事情。
顾青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如古井无波,仿佛早已预料到他会如此问。她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反问一句,声音悠远:“你觉得,是为何?”
容影抿紧了唇,脑海中思绪纷杂。是因为他不再吵着下山?是因为他表现得足够“听话”?还是因为…师尊认为,他终于“够格”了?
他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将心底最深的疑虑问出了口,声音低沉:“是因为…弟子不再提复仇之事了么?”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还是师尊觉得,弟子如今…已能掌控这份力量,而不被其反噬?”
顾青闻言,唇角竟泛起一丝极淡、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那并非笑意,而是一种了然。她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云雾缭绕的山峦,背对着容影,声音平静地传来:
“给你,是因为时候到了。”
“时候?”容影喃喃重复,更加不解。
“三年前,你心中只有恨,剑于你,仅是杀伐之器。若那时予你剑诀,如同将利刃交予疯癫之人,非但不能斩敌,反而会先伤己身。”顾青不急不缓,却字字敲在容影心上,“如今,你虽未忘恨,却已知‘控’字为何物。更重要的是…”
顾青转过身,目光如电,直视自己的二弟子:“你开始问‘为何’了。”
“一个只会问‘如何杀人’的剑客,终是屠夫。一个开始问‘为何用剑’的修士,方有问道之基。”顾青的话语带着一种玄奥的意味,“剑诀是‘术’,而你的‘为何’,才是驱动此‘术’的‘道’。”
“至于复仇…”她微微摇头,“那是你的因果,你的路。功法予你,是助你前行,而非替你抉择。路如何走,剑指向何方,终究在你一念之间。”
容影怔在原地,低头看着那枚散发着诱人光泽的玉简,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玉简微凉的表面,却没有立刻拿起,反而停顿在半空。
“弟子…明白了。”他最终缓缓握住了玉简,冰凉的玉简在手印硌的人生疼,复仇是毋庸置疑的,但…
出了门他就看到了一双包含歉意和愧疚的眼神,向映星见他面色古怪的出来,当即就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师尊真的教训你了?不就是把茶叶拿来煮茶叶蛋了嘛!一会儿茶叶蛋你三个我两个成不?”
“大师姐,您吃三个吧…我并不饿。”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玉简被他紧紧攥着,容影有些惊讶于自己砰砰跳的心,他这是在害怕吗?
“大师姐,我能问你个问题吗?”他看着对面的人剥着鸡蛋,他刚说完,那颗被剥干净的蛋就被送到了他嘴边。怎么说呢…真不愧是师尊收藏的灵茶,一口下去确实茶香暖了整个丹田随后往四肢蔓延。
“当然可以,和大师姐客气什么?”向映星将手中的鸡蛋喂到容影嘴里后,又拿起一个开始剥,头也不抬便同意了。
“师姐三年前说的话,会和我一起去复仇,还作数吗?”他吞下口中的鸡蛋,漫不经心的问道。
“自然作数。”向映星将手中的鸡蛋又递了过去,目光温柔,语气相当果断坚定。
“……嗯。”容影接过鸡蛋,没有再说话。顾青的话在耳边回荡,因果…若是她人沾染了原属于他的因果…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