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爷那句“看到了,然后呢?热闹一阵,人散了,手艺还是留不住。不如就这样,清清静静的。”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李萱心头。她第一次在面对传承人时,感到了一种言语的苍白和方法的无力。那些关于流量、关注、商业转化的蓝图,在阿木爷看透世事般的悲观面前,显得如此单薄甚至…轻浮。
她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继续纠缠。那天晚上,她只是默默地帮阿木爷收拾了碗筷,然后安静地离开了小院,回到村里临时借住的地方。小杨和小方看她情绪低落,想问又不敢问。
“萱姐,是不是…没戏了?”小杨小心翼翼地问。
李萱摇了摇头,眼神却异常清醒:“不是没戏,是我们之前想得太简单了。”
她意识到,面对阿木爷,任何急功近利的“开发”或“拯救”心态都是行不通的。他需要的不是一时的热闹,而是真正的理解,以及能看到“留住”的希望。
第二天,李萱没有再像跟屁虫一样跟着阿木爷下地。她改变了策略,开始在村子里转悠,和村里其他老人聊天,帮行动不便的婆婆提水,给围过来的孩子们分糖果,听他们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讲村里的琐事。她不再刻意打听阿木爷,只是像一个偶然到访的、好奇的客人。
慢慢地,她从村民零碎的讲述中,拼凑出了阿木爷沉默背后的故事。
阿木爷年轻时,是十里八乡最有名的竹编好手,他编的东西精巧结实,甚至有人慕名从山外来求购。他也曾满怀热情,收过几个徒弟,希望能把手艺传下去。但后来,山里通了路,年轻人纷纷外出打工,机器制作的廉价塑料制品涌入,手工竹编的市场越来越小。他的徒弟们,有的耐不住清贫和寂寞,放弃了;有的想搞创新,把竹编弄得花里胡哨,背离了他心中对材料和技艺本身的尊重,他也看不惯,最终不欢而散。几次失望之后,他便彻底关上了心门,只编些自家用的东西,或者偶尔帮邻里修补旧物,不再指望传承,也不再与外界过多往来。
“阿木爷心气高,也轴得很。”一位和阿木爷差不多年纪的老人吧嗒着旱烟对李萱说,“他觉得现在的人,不懂他的东西,也不珍惜。他说,这东西有魂儿,不是随便摆着看的。”
“魂儿…”李萱咀嚼着这个词,若有所思。
她再次走向阿木爷的小院,心态已然不同。她没有空手去,而是带着她在村里小卖部能买到的、最普通的烟丝和一瓶本地酿的米酒。她也没急着进院子,而是站在门口,对里面喊:“阿木爷,我找村里人学了点编竹篾的基础,编了个四不像,能请您帮我看看吗?我买了点烟和酒,不算好东西,您别嫌弃。”
院子里静默了一会儿,门开了。阿木爷站在门口,看了看她手里那个歪歪扭扭、几乎散架的“杯垫”,又看了看她手里拎着的东西,侧了侧身。
李萱心中一喜,知道这是默许她进去了。
她把东西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然后拿出自己那个失败的“作品”,老老实实地坐在小凳上。阿木爷没说话,拿起她编的东西,粗糙的手指摸了摸那粗糙的接口和松散的结构,摇了摇头。但他没有扔掉,而是拿起旁边处理好的竹篾,手指翻飞,几乎是瞬息之间,就将李萱那散乱的“杯垫”拆开,又重新编织,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几分钟后,一个同样大小、却紧密结实、线条流畅优美的杯垫出现在他手中。
“看好了。”他只说了这三个字,然后放慢动作,又演示了一遍关键步骤的指法。
李萱瞪大了眼睛,努力记忆。她发现,阿木爷的教学,没有多余的语言,所有的精髓都蕴含在他手指的力度、角度和节奏里。那不仅仅是一门手艺,更像是一种身体的律动,一种与竹子对话的语言。
接下来的几天,李萱不再提项目,不提拍摄,只是每天过来,跟着阿木爷学最基础的编法。她依旧笨手笨脚,常常被锋利的竹篾划伤手指,编出来的东西也依旧是“四不像”,但她不再急躁,只是专注地看着阿木爷的手,感受竹篾在指尖的触感,体会那种需要极度耐心和专注的状态。
她发现,当她真正沉下心来,去触摸那些带着清香的竹篾,去感受编织时那种“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精准要求时,她似乎能稍微触摸到一点阿木爷所说的“魂儿”——那是对材料的敬畏,对工序的坚守,以及在这种重复劳作中达到的心手合一、物我两忘的境界。
偶尔,她也会和阿木爷聊几句,不再问为什么不愿意传承,而是问:“阿木爷,您觉得编得最好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或者指着院子里一个造型奇特的竹器问:“这个为什么这里要这样编?是不是更受力?”
阿木爷的话依然不多,但不再完全是沉默。他会简短地回答:“心里静。”“嗯,这样编,撑得久。”
关系在一种缓慢而真诚的互动中,悄然冰释。大黑对她也彻底放下了戒备,甚至会在她来的时候,摇着尾巴凑过来让她摸两下。
一天傍晚,李萱正在努力跟一根不听话的竹篾“搏斗”,阿木爷突然开口,问了一个他从未问过的问题:“你那个…什么光彩计划,到底想干啥?”
李萱停下手中的动作,认真地看着他,这一次,她没有拿出那些宏大的项目书,而是用最朴实的语言说:“阿木爷,我们不是想让它变得多热闹,也不是想靠它赚多少钱。我们就是想,能不能找到一些像您这样,真正懂它、爱它的人,把您们和您们手里的‘魂儿’,原原本本地、好好地记录下来,讲给山外面那些可能一辈子都没摸过竹子、但说不定心里也会喜欢这种东西的年轻人听听。我们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人学,但至少…得先让人看见,让人知道,这世上还有这么好看、这么厉害的东西,是机器做不出来的。万一…万一就有那么一两个年轻人,看了,心动了,想来学呢?哪怕只有一个,也算没白忙活,您说是不是?”
她的话,没有承诺,没有保证,只有一种笨拙的期望和实事求是的态度。
阿木爷听着,浑浊的眼睛看着远处沉入山峦的夕阳,很久没有说话。暮色将他布满皱纹的脸勾勒得愈发深邃。
就在李萱以为他又不会回应时,他缓缓站起身,走进屋里。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个用旧布仔细包裹的长条物件走了出来。他一层层打开旧布,里面是一把竹编的宝剑,长约三尺,通体由细如发丝的竹篾编织而成,剑身纹路细密流畅,剑柄处还巧妙地编出了云纹装饰,整体轻盈却带着一种内敛的锋锐之气,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泽。这显然不是实用器,而是一件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堪称艺术品的杰作。
“这是我三十年前编的。”阿木爷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那时候,心气还高,想着,咱竹编,也能登大雅之堂。”
他摩挲着冰凉的竹剑,眼神复杂:“收起来,很久了。”
李萱看着那把竹剑,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她终于看到了阿木爷藏在孤僻与悲观之下,那颗曾经炽热、骄傲的匠人之心。
阿木爷将竹剑递向她:“你们…不是要拍吗?拍这个吧。”
他顿了顿,看着李萱,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就按你刚才说的那样拍。原原本本的,别搞那些花里胡哨的。”
李萱怔怔地接过那把沉甸甸的竹剑,感觉接过的不仅仅是一件物品,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和一个老人沉寂多年后,再次小心翼翼递出的、微弱的希望。
“好!”她重重点头,眼眶发热,“阿木爷,我们一定…原原本本地拍!”
这一刻,她知道,转机来了。不是靠技巧,不是靠资源,而是靠时间、耐心和一颗想要真正理解的“真心”,终于叩开了一扇紧闭的心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