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时分,惊鸿院灯火通明,沈惊鸿精心挑选了一身月白色绣淡紫色缠枝莲纹的襦裙,外罩一件浅碧色比甲,发髻简单挽起,斜插一支素银簪子,并一朵新鲜的白色木芙蓉。整个人看起来清雅脱俗,又不失嫡女的气度,恰到好处地符合她“病弱”初愈、需静心调养,却又不忘身份的形象。
她带着揽月,准时来到沈战的外书房。这里并非用膳的常规地点,沈战选择在此,显然更倾向于一次带有谈话性质的父女共餐,而非简单的家庭团聚。
书房内陈设简洁硬朗,多兵刃舆图,少风花雪月。沈战已端坐在紫檀木餐桌的主位,见到沈惊鸿进来,他抬眸打量了一眼,目光在她清淡的装扮上停留一瞬,微微颔首:“来了,坐吧。”
“谢父亲。”沈惊鸿屈膝行礼,姿态优雅从容,然后在沈战下首的位置落座。餐桌上菜肴不算铺张,但荤素搭配精致,都是府里厨子的拿手菜,另有一盅特意为沈惊鸿准备的燕窝粥。
父女二人默默用膳,气氛略显沉寂。沈战不擅与女儿交流,尤其是这个越来越像亡妻,性子却似乎比亡妻更加沉静难测的嫡女。
最终还是沈战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近日身子可好些了?燕院判开的方子,可还对症?”他问的是燕之轩为老夫人开的方子,但也存了试探沈惊鸿自身情况的意思。
沈惊鸿放下银箸,拿起绢帕轻轻拭了拭嘴角,才柔声回道:“劳父亲挂心,祖母服药后精神见好,夜间安眠了许多。女儿只是前些时日偶感风寒,加之……思念母亲,有些神思不属,如今已大好了。”她提及母亲时,声音恰到好处地低落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随即又强自振作,“让父亲担忧,是女儿不孝。”
她主动提及“思念母亲”,并将自己之前的“病弱”归于此因,既解释了缘由,又勾起了沈战对亡妻的怀念和对自己疏忽女儿的愧疚。
果然,沈战闻言,眼神柔和了些许,叹了口气:“你母亲……她去得早,你多念着她也是应当。只是还需以自身为重,莫要过度哀思,伤了根本。”他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最终只道,“府中若有人怠慢,或是……让你受了委屈,可直接来告诉为父。”
这话,已然带了几分敲打和承诺的意味。显然,落霞苑那边的风波,以及下人们的议论,他都听进了心里。
沈惊鸿心中微动,知道机会来了。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坦诚地看着沈战:“父亲言重了。府中上下待女儿都极好,柳姨娘和……二妹妹,平日里也对女儿多有照拂。”她先扬后抑,语气真诚,随即话锋微转,带着些许困惑与无奈,“只是近日不知为何,府中有些关于柳姨娘的闲言碎语,说得颇为难听,竟牵扯到母亲……女儿听闻后,心中甚是不安。柳姨娘管理后院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女儿实在不愿见府中因这些无稽之谈生出嫌隙,更不愿母亲在天之灵受到扰扰。”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现了自己的大度和对府中和睦的关切,又点明了流言的核心(涉及先夫人)及其危害(生嫌隙,扰先灵),更是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只做一个担忧家族和睦的孝顺女儿。
沈战看着她沉静的面容,听着她条理清晰、处处以家族为重的言语,再对比落霞苑那边只知道哭闹和攀咬的表现,心中天平越发倾斜。他沉声道:“些微小事,你不必挂心。为父自有主张。后宅之事……你若闲暇,也可多看顾些,你母亲当年……”他提到亡妻,语气又是一顿,终究没说完,只道,“你终究是府里的嫡长女。”
这几乎是明确给予她介入管理中馈的权力了!虽然可能只是从“多看顾”开始,但这无疑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信号。
沈惊鸿心中一定,面上却适时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谦逊:“父亲信重,女儿感激。只是女儿年轻识浅,恐难当此任,还需多多向柳姨娘学习和请教。”她并不急于立刻揽权,反而表现出对“长辈”的尊重,这更让沈战觉得她懂事知礼。
“无妨,慢慢学着便是。”沈战语气缓和了不少,“你母亲当年在你这个年纪,已能帮你外祖母打理中馈了。”这已是非常高的评价和期许。
接下来,沈惊鸿不再提后宅烦心事,而是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沈战关心的领域。她先是问候了父亲的身体,提及秋日干燥,要注意肺腑保养,言语间引用了两句母亲手札里关于养生药膳的记载,引得沈战微微惊讶。
继而,她又仿佛不经意般问道:“女儿前几日翻阅杂书,见北地风光与中原大异,不知父亲当年征战北疆时,可曾见过书中描绘的‘八月即飞雪’的景象?”她这个问题,既迎合了沈战的军旅生涯,又能不着痕迹地引出北疆话题。
果然,提到北疆,沈战的话匣子打开了些许,简单描述了几句北地苦寒,以及蛮族骑兵的骁勇。沈惊鸿听得认真,偶尔插言问一两个看似天真却切中要害的问题,比如“蛮族粮草补给似乎不易,为何总能频频扰边?”、“他们的骑兵虽勇,但若遇坚城深沟,又当如何?”
这些问题,看似简单,却隐隐触及了军事战略层面,让沈战不由得多看了女儿几眼,心中诧异她竟有这等见识。虽然回答得依旧简略,但态度明显比之前更加耐心和重视。
这一顿晚膳,便在看似家常,实则暗藏机锋的谈话中结束了。沈惊鸿告退时,沈战难得地补充了一句:“日后若得空,可常来陪为父用膳。”
“是,女儿遵命。”沈惊鸿恭顺应下,带着揽月离开了书房。
回惊鸿院的路上,揽月难掩兴奋:“小姐,国公爷今日对您真是另眼相看!”
沈惊鸿唇角含着淡淡的笑意,目光却清冷如旧:“这只是开始。父亲今日给了我名分和关注,接下来,就要看我们如何把握了。”她顿了顿,吩咐道,“明日开始,你与司棋多留意府中各处管事嬷嬷和得脸丫鬟的动向,尤其是与落霞苑走得近的。还有,库房、采买、厨房这几处的账目,想办法弄个副本过来,我要看看。”
“是!”揽月精神振奋地应下。
与此同时,落霞苑内,柳姨娘和沈柔薇也得知了沈惊鸿与国公爷共用晚膳,并且相谈甚欢的消息。
“砰!”又是一声瓷器碎裂的声响。沈柔薇气得浑身发抖:“她凭什么!父亲竟然让她多看顾中馈!那以后这府里还有我们母女的立足之地吗?”
柳姨娘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她死死攥着手中的帕子,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好,好得很!沈惊鸿,我真是小瞧你了!”她猛地看向沈柔薇,“薇儿,不能再等了!让你表哥找的人,必须尽快动手!还有,告诉钱婆子,从明日起,剂量加倍!我要让她沈惊鸿,永远没有机会真正插手府中事务!”
夜色中,惊鸿院与落霞苑,一方稳扎稳打,一方狗急跳墙,无形的硝烟在镇国公府的后宅弥漫开来。
而沈惊鸿不知道的是,就在她与父亲夜谈之时,一封关于北疆蛮族异动,疑似有大规模集结迹象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已悄然送入了皇宫御书房。
真正的风暴,即将来临。